無意間看見一段影片,應該是日本的某個綜藝節目,畫面上一個擎著傘的老人熱情地對著鏡頭打招呼:「嗨,秀夫,我是七十六歲的你,元氣嗎?」原來他在對二十四歲的自己喊話。
老先生樸實的長相和直白的話語,逗得節目中來賓大笑,我也以為這只是一段搞笑逗趣的影片。但沒想到接下來從老秀夫口中說出來的話,讓所有的人都靜默了:「你會和工作單位裡一個有著小巧可愛臉龐的女孩花醬交往喔,那樣不受歡迎的你對自己很沒有自信又自卑,對愛情和婚姻感到迷惘困惑,但我告訴你,一旦下定決心就要趕快去結婚,」老年秀夫誠懇地對年輕秀夫叮嚀:「因為啊,花醬她兩年過後就病逝了,你非常非常的後悔,非常非常的悲傷,你一直忘不了她。所以啊,七十六歲的秀夫我,至今還是單身。所以我跟你說,秀夫啊,請代替我告訴她,在我的一生中,最最最愛的就是花醬了。」
看著老先生如此平靜地敘述這一輩子最大的遺憾,原本忍俊不禁的來賓們轉喜為悲,頻頻拭淚。而我也被觸動得眼眶濕潤,長長嘆了一口氣。
若我們真有機會回到過去,遇見年少的自己,會告訴他什麼呢?若有一天我們遇見未來已老邁的自己,又想問他什麼呢?當那個老去的自己對年少的你提醒著重要的事時,你真的會接受他的說法並做到後改變自己的人生嗎?
作家大江健三郎在《為什麼孩子要上學》書裡提及一個日本傳說:祖母告訴他,每個人都有一棵「自分の木」——只屬於自己的生命之樹,傳說人死後靈魂不會消失,會回到樹下永存。如果你願意尋找,也許可以找到自己的生命之樹,當你站在樹下,會見到年老的自己,並且與他對話。於是大江健三郎想:如果在「自分の木」下遇到還是小孩的自己,年幼的健三郎問年老的他:「你為什麼活著」時,該回答什麼才好呢?
我很喜歡當時年近六十的大江健三郎寫下的這段文字,質樸懇切真摯地對還是孩子的自己說:「你長大以後,也要繼續保持現在心中的想法喔!只要用功讀書、累積經驗,把它延伸下去,現在的你,便會在你長大之後的身體裡活下去。你背後的過去的人們,和在你前方未來的人們,也都會緊密連結著。」
每個人的背後都有「過去的人」,前方也都有「未來的人」,當這裡的過去與未來都是「自己」時,生命的回顧與展望、守護與期待,便自然而然完成了它的意義。每一步過去踏下的足跡,都形成現下的樣子;每一分現下的思慮,都可能影響未來的作為;終於,我們得以在未來變成現在時,看見自己在時間軌跡中的完整樣貌。
阿根廷作家波赫士的小說裡,時常探討「時間」這個主題,他不只一次寫到他與年輕時的自己對談。在〈另一個人〉文中,七十歲的老波赫士在波士頓的查爾斯河邊遇見長椅上坐著的另一個人,那個十九歲年輕人吹的口哨聲是他熟悉的旋律,曲調一下子將他帶回過去的記憶,一個曾經存在後來消失的院落。接著年輕人念起詩句,他認出了詩句的來源並發現這年輕人就是他自己。
老波赫士為了向小波赫士解釋自己對他(其實是對自己)瞭若指掌,他說了許多陌生人不可能知道的事,小波赫士終於逐漸相信眼前這個長得與自己相像,但頭髮花白老了許多的人,真有可能是自己。「你想不想稍稍了解一下我的過去,也就是等待著你的未來?」老波赫士問。接著他們開始聊起家人的種種、小波赫士未知的第一次世界大戰、後來的國際局勢、聊「他們一起」看過的書雙方的想法是否一致。
故事的發展有一段非常動人的敘述,為了向小波赫士證明這樣的邂逅並非幻想,老波赫士念了一句詩:「仔細聽這句詩,你從未見過,可是我背得出來」他慢條斯理地唸出那句著名的詩:「星球鱗片閃閃的軀體形成蜿蜒的宇宙之蛇」,他察覺到小波赫士驚訝得幾乎在顫抖,「我低聲重複了一遍,玩味著每個閃閃發亮的字,『確實如此,』他囁嚅說:『我怎麼也寫不出那種詩句』。詩的作者雨果把我們連結起來」,將彼此連結起來的是一句詩句。老波赫士知道小波赫士喜歡這句詩,他當然知道,因為他從年輕時就開始寫詩,「他們」有同樣的心靈同樣的喜好,一直都沒變。
最後分別時,老波赫士向年輕的自己預告了一件聽來殘忍的事:「等你到了我這個年紀,你會幾乎完全失明,你只能看見黃顏色和明暗」,熟知波赫士的讀者都知道他說的是事實,但這樣的未來由自己來預告,聽在小波赫士的耳裡,或者說聽在我這個讀者的耳裡,完全不帶一絲悲劇的色彩:「你不必擔心,逐漸失明並不是悲慘的事,那像是夏季天黑得很慢。」
啊,幾十年後的我,更有智慧的我,用懇切貞定的語氣告訴我這樣的事,而那個年老的我可以如此沉穩地生活著,有足夠的能力面對生命中的種種起伏與不確定,那麼現在的我還有什麼好畏懼的呢?
若我有一天遇見年少的自己,我會告訴他:請放心,那些你擔憂害怕的事,大部分都未發生,即使發生了,你也有能力解決並做得很好,你真值得鼓勵。
若有一天我遇見未來老邁的自己,我什麼都不想問他,只想好好謝謝他:謝謝這一路走來,「我們」是這麼努力用心地生活著。
作者:郭淳華
本文章來自《桃園電子報》。原文:副刊/遇見年少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