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俊山
時光飛快地流淌,很快就要過年了。週末,我騎著電動車經過興化市擁綠園路,在路北社區門外,竟然聞到了久違的炒米香。轉身看去,哦,有人在炸炒米。
炸炒米有些地方叫“轟炒米”。記得汪曾祺先生的《故鄉的食物》中描述的“炒米”是請人炒制的,叫“炒炒米”,那是請人來到家中,把大米放在鐵鍋裡,用長柄鐵鏟翻炒而成。而我在童年所吃的“炒米”,則是過年時特有的回憶。奶奶說,好吃的炒米,還是自己在家裡炒的。過年前,她弄來一些細沙,一邊給土灶燒柴火,一邊把細沙倒進鐵鍋,炒熱,然後丟進去上好的糯米,不斷翻炒,米粒很快膨大,看上去白白的,肥肥的,奶奶拿一個稗草稈紮成的草把兒,扒拉幾下,看看差不多了,迅速出鍋,放進竹篾篩子,濾掉沙子。這種手工炒的炒米,每一口都感到很香。奶奶卻不許我多吃,說是要留著過年泡炒米茶。
有人說,炒炒米應該叫爆米花,南宋時期就有了。南宋詩人范成大在《吳郡志》中有記載 :“爆糯谷於釜中,名孛婁,亦曰米花。”糯米入鍋,炒著炒著,就爆開如花。叫“爆米花”確實形象生動。炒炒米只是平實地說明製作方法。
《板橋家書》中說:“天寒冷凍時暮,窮親戚朋友到門,先泡一大碗炒米到手中,佐以醬薑,最是暖老溫貧之具。”鄭板橋生活的時代,炒米應該是用傳統方法炒制的,因為那時還沒有炒米機。豐子愷在《爆炒米花》中寫道:“樓窗外面“砰”的一響,好像放炮,又好像輪胎爆裂。推窗一望,原來是“爆炒米花”。這東西我小時候似乎不曾見過,不知是什麼時候開始有的。這個名稱我也不敢確定”。豐子愷出生於1898年,小時候沒有見過手搖式炒米機爆米花。《爆炒米花》寫於1957年,見多識廣的豐子愷不敢確定名稱,可見,炒米機的出現的年代不會很早。鄭板橋的“先泡一大碗炒米”,那炒米跟我的奶奶用鐵鍋炒的差不多。
童年,我生活的鄉村,隔三岔五地,就會有炸炒米的師傅,挑著擔子,走村串戶,不時地吆喝一聲,“炸炒米噢,一角錢一響。”鄉鄰們叫他們“炒米匠”,到了年底,幾乎家家都要炸炒米,炒米匠也出現得特別頻繁。
鄉下孩子的零食少得可憐,我們早就想吃炒米了。聽到炒米匠的吆喝聲,大家紛紛從家裡歡快地出來了。我首先關注的就是村頭的老槐樹,樹下有一塊空地,炸炒米的常常就在那裡放下擔子,支起炒米機,等待老人、孩子陸陸續續地趕來。快過年了,家家都會準備一些待客的零食。大年初一,串門拜年,招待大人可以敬上一支煙,招待孩子常常是炒米、瓜子等零食,炸炒米的來得正是時候。
聽老人說,自從有了洋玩意兒“炒米機”,過年的炒米,大家都不用鐵鍋炒了。同樣1斤糯米,用炒米機炸,米粒爆開,比鐵鍋炒的大得多。用這種炒米待客,能節省糯米。花掉一、二角錢,合算。生產隊會計,初小(小學四年級)畢業,是大家心中最有知識的,他告訴我們:美國鬼子來中國,不認識咱們的炒米機,問“這是啥”,中國人告訴他:“這叫糧食放大器,中國有這個寶貝,糧食吃不完。誰也別想封鎖中國。”氣得美國鬼子乾瞪眼,說不出話。
那時,我並不知道炒米機可能是美國人發明的。只感到美國人真傻,我們“胸懷祖國放眼世界”,不去解放他們真的不行。當然,這是我們遠大的理想。現實是肚子已經感到餓,饞蟲正在嗓子裡爬來爬去,要趕快去炸炒米。
炸炒米的師傅,我印象最深的是一個皮膚很黑,留著牙刷鬍子的瘦老頭兒。瘦老頭兒支起黑乎乎炒米機,於是老槐樹下便熱鬧起來。
炒米機,也有人叫炒米鍋,它的樣子很像一隻大肚子的鐵葫蘆。炸炒米的瘦老頭兒彎腰縮肩,戴著一副破手套,坐在炒米機旁。炸炒米的按順序把米交給他,他將“黑葫蘆”支起,打開頂頭的蓋子,倒進小半鍋大米,放上一點兒糖精,把蓋子邊的搭扣勾住鍋身,旋緊上口的螺絲,把”鐵葫蘆“擱在丫形鐵支架上,在爐子里加上半勺炭,然後就坐在矮凳上,左手轉動鍋子屁股上的搖把子,右手呼哧呼哧地拉動旁邊的風箱。隨著風箱拉動的節奏,火苗也有規律地竄動著。
炸一鍋炒米,大概只要一刻鐘左右。這時,別人在一旁說笑,瘦老頭兒也不答腔,眼珠骨碌碌轉幾轉,掃一下炒米機把手處的壓力錶。過了一會,只見他快速地搖動“鐵葫蘆”,左轉三圈、右轉三圈,在大家不經意時,瘦老頭兒忽然站了起來。“響啦!”隨著一聲有些沙啞的吆喝,我們嚇得紛紛後退,有人還用雙手捂緊了耳朵。只見瘦老頭兒一壓黑黑的搖把子,扳起炒米鍋,把頂端套進了一隻長口袋。騰出一隻手,用鐵管套住露出袋口的炒米機蓋的“耳朵”,威風凜凜地抬起頭,大喊一聲“響啦”,猛然一扳炒米機蓋的“耳朵。隨著“轟”地一聲巨響,長口袋被甩得筆直,一大團帶著香味的白霧騰起,又漸漸地飄向天空。
見過這場景,該明白有些地方為什麼把炸炒米叫“轟炒米”了吧?轟響過後,孩子們很快圍過來,大人還沒付過錢,孩子們已經歡呼雀躍,不顧手髒,抓上一把熱乎乎的炒米吃上了。剛出鍋的炒米,捧在嘴邊幹嚼,嘁哩哢嚓,很香。不過,咱炒米主要是為了過年待客,還有,老家風俗,女方出嫁,嫁妝中必有子孫桶(馬桶),桶裡除了填紅棗、花生、桂圓、蓮子(寓意:早生貴子),還要填炒米。
如今,孩子們吃的零食五花八門,誰還會對炒米感興趣呢?我停下電動車,問炸炒米的老人,老人告訴我,現在,連鄉下的孩子都不吃這廉價的零食了,零零星星地,有人來炸炒米,大多是兒女要成親,炸些炒米填子孫桶的,炸炒米這一行就要失傳了。
歲月流逝,流不走的是記憶。老槐樹下的爆響聲沒了,傳統的習俗並沒有完全消失。快過年了,街頭,我又聞到炒米的香氣,感受到了濃濃的年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