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強
在鄉下,斗笠和蓑衣都是土得掉渣的鄉下雨具。但,對於鄉下人來說,斗笠和蓑衣就是清貧之家的一分子,從不生分,且很親切。春夏秋冬,一年四季,是萬萬離不開的。特別是小崽兒娃兒們,更是與斗笠蓑衣密不可分,活脫脫一個“斗笠崽兒蓑衣娃”。
幾頂圓圓的帶著竹黃竹葉香的斗笠,和三兩件緊緻密實帶著棕紅色的蓑衣,就是鄉下普通人家遮風擋雨的家什,在老屋裏很是顯眼。無論是掛在煙薰火燎般的牆壁上也好,還是丟在用草席覆蓋的紅苕堆土豆堆上也罷,抑或是隨手擱在風穀車上石磨子上,必然是要讓斗笠和蓑衣一抬眼就看得見,一伸手就拿得到,隨時可以取用。這就是鄉下人把斗笠蓑衣當成一件寶貝家當的樸素緣由,看似並不深奧,實則很有講究。
而草帽在鄉下是用於遮擋毒辣的日頭的,嚴格意義上還不算雨具。草帽遇雨就變潮發黑,不耐看,不經用,鄉下人也捨不得白白地糟蹋了草帽,只在大太陽天才戴,雨天裏就只看得見坡上坡下田裏地裏勞作的農家頭上的斗笠和背上的蓑衣,與勤耕苦作黏得實實在在的。那情景看過去,會讓鼻子酸酸的,讓眼角濕濕的。
還是當娃兒的我就曉得姑爺是編織斗笠的高手,編出的斗笠扎實好看且經用。提著鋒利的砍刀,姑爺在竹山裏砍來上好的慈竹水竹,在土壩子架一根長板凳把竹子修枝、打磨,然後剖開、劃細。待整根竹子變成帶青的篾條,姑爺再把前幾天清洗晾乾的竹葉放在大簸蓋中端來,在編織好的斗笠框架裏配比、填充、壓實。此時,姑爺那雙握慣了鋤把滿是老繭的手發生了奇妙的變化,就像繡花女人的手那樣細膩,把斗笠做得與繡品一樣精美。
姑爺把做好的斗笠並排著靠在掛著紅辣椒、玉米棒的屋簷下,一頂頂透著山野竹香。姑爺直起酸痛的腰,點一鍋旱煙“叭叭叭”地吸著,不時用手掐去幾根不順眼的竹刺竹屑,讓斗笠看起來更加舒服養眼。姑爺還捏捏我的小鼻樑對我說:“有新斗笠啦,下雨不怕淋了喲”。末了,姑爺還用灶膛灰兌些煤黑汁,在斗笠上寫下姓氏,表明身份。即或哪天無意間丟失了,鄉鄰們揀拾之後也會送到家來,完璧歸趙。
小腳奶奶和姑姑在高高的老門檻上固定好幾顆鐵抓釘,當作編織蓑衣時的掛鉤,不至於讓編織的蓑衣鬆鬆垮垮的。一般來說,編織蓑衣是由姑姑操盤,小腳奶奶坐在一邊,把棕毛整理齊整遞給姑姑編織,倆娘母配合默契,一件厚厚實實的蓑衣大樣就落成了。姑姑找來用樹枝磨成樹針的工具,為蓑衣穿針引線,把蓑衣縫製得更加緊密扎實,就像她編織的草墊、草席一樣,讓姑爺百看不厭,很是喜歡。姑姑還把我拉在身邊,給我披上新蓑衣,讓我在堂屋裏走幾圈,側頭看看蓑衣,又看看我。
平日裏,姑姑姑爺對斗笠蓑衣非常愛惜,破損的斗笠,掉棕的蓑衣,時不時地要塞進竹葉,補上竹條,把掉落棕毛的蓑衣細心地縫補,讓略帶老舊的斗笠蓑衣常用常新。
對於娃兒們來說,鄉下的斗笠蓑衣是與童趣緊密聯繫在一起的物件,只要玩得瘋得快活,哪管斗笠蓑衣損不損壞喲。
一場偏東雨說來就來,趁大人不注意,娃兒們就頂著斗笠或披著蓑衣就跑下老屋前的小溪溝,紮起攔魚壩,撮箕筲箕齊上陣,在滂沱大雨中捉魚摸蝦。一不小心斗笠從頭上掉落下來,被正只顧舀魚的小夥伴一腳踩了上去,只聽“哢嚓”一下,斗笠的邊沿踩了個稀巴爛,急得掉落斗笠的孩子眼淚和著雨水往下淌,嘴上直嚷嚷“賠我斗笠,賠我斗笠”。闖禍的小夥伴嘴上一癟,頂著自己的小斗笠,溜啦。
洋芋紅苕到了開挖那幾天,大人們在老屋背後的半山腰勞作,忙得不亦樂乎,可天公不作美,蘑菇狀的烏雲襲來,頃刻冒雨如注,只好躲在田埂旁邊的柑子樹岩穴縫避雨。一抬頭,見雨霧籠罩的小路上急匆匆奔來一個頭上頂著三兩個斗笠、腋下抱著一蓬蓑衣的小不點娃兒,那是懂事的孩子給媽老漢送雨具來了。大人雙手在嘴邊合成喇叭狀,對著娃兒喊著:“慢點,腳下把穩點喲,別摔到水田啦”。待娃兒跑攏,大人們來不及自己戴上斗笠披上蓑衣,卻把娃兒臉上的雨水揩了又揩、擦了又擦。
斗笠和蓑衣還是鄉下孩子的遊戲道具。大人上坡幹活去了,娃兒們心血來潮,抓起斗笠蓑衣就跑進柑子林玩一種“黃泥巴仗”的遊戲。蓑衣作為戰袍,斗笠作為盾牌,在柑子林中玩得興起,黃泥巴飛來飛去,童心飛揚,意趣盎然。可憐身上的蓑衣和手中的斗笠,被帶著衝擊力的黃泥巴弄得不堪。夜色向晚,炊煙升起,娃兒們才想起肚皮餓了,提著斗笠蓑衣悄悄從後門溜進屋,把被損壞的斗笠蓑衣丟在旮旯牆隅。斗笠蓑衣是大人們知根知底的家當,弄壞了,又怎能逃過大人的眼睛呢。
大人們心疼斗笠蓑衣,也明白鄉下娃兒簡單的快樂來之不易,便佯裝生氣說了娃兒一通。待娃兒們坐上老桌子把小腦袋杵進大土碗把紅苕稀飯吃得呼呼作響時,大人餓著肚皮,拿過破損的斗笠蓑衣,找來備用的篾條棕線默默地修補著它們,生怕斗笠蓑衣也會在鄉野的夜晚中痛得夜不能寐。
漸漸長大後明白事理的我,有了對“斗笠崽兒蓑衣娃”新的解讀,在內心裏對斗笠蓑衣的恩澤與護佑,一直心存感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