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桂芳
我家書櫃上,清供一枝梅。
那是去年下雪的冬天,我在雪花紛紛中,獨自去湖邊野外尋梅,帶回來一枝梅,插在透明的玻璃花瓶裏,也美名說“插枝梅說便是年”。
這一枝梅是雪中探來的,探雪訪梅的過程現在想起來就特別的雅致。細雪紛飛,天地白茫茫一片,我一路踩著“咯吱咯吱”響的白雪,嘴裏呼著白氣,走過小橋,爬過山坡,聞著臘梅的暗香,一路尋香而來。微雪,孤鶴,清溪,小橋,竹邊,松下,明窗,疏籬,綠苔,瓷瓶,膝下橫琴,掃雪煎茶,若是在這番景致探梅,疏枝綴玉,想來肯定是一幅上好的風雅清供畫作。
清供一枝梅,是我對美好生活的嚮往。一束明黃如玉新鮮帶雪的臘梅花,暗香浮動,或一枝枯瘦的幹梅花,似還帶著幽幽香氣,只要喜歡,就可置於書櫃上,桌案上,讓人眼目增明,神骨俱清,治癒塵俗。
清供一枝梅,一年時間一晃而過,時間在梅枝上仿佛結了霜。梅花早已乾枯,失了顏色,卻仍不減梅的風骨。我總捨不得仍掉它,連掉落的一兩朵花我都夾在書頁中。每次擦拭書櫃上的灰塵,我總要用嘴對著一枝梅吹了又吹,好似能一口仙氣把它吹活過來一樣。
冬來,下雨的週末,我喜歡貓在家裏,一道門攔住喧囂和寒風,睡到自然醒,吃自己做的美食,“溪柴火軟蠻氈暖,我與狸奴不出門。”偶爾的小慵懶,享受這沁人心脾的寧靜,撫慰冬寒。
有時,讀書眼澀了,我就偶爾看一看清供一枝梅,像是讀一幅水墨畫,或一闕宋詞,清淡素樸。
清供一枝梅,一枝梅花,清供一年,日子香了一年。冬來,盼望著新的梅花開了,我再清供一枝新梅。冬天,清供一枝梅,這份雅好,我不自覺中保持了許多年。這種清供的雅趣,可能是從古代文人基因中傳承來的吧。
清供一枝梅,表達的是我當時探雪訪梅的一份心情,一種人生雅好,一種追求雅致生活的一種縮影。
清供,古時指在齋室或桌案擺置的器物,可娛目,可賞心,可怡情養性,自古以來頗受文人喜愛。
清供,又不光只是一個器物,更應是案頭這一方小小天地中,隨心構思,造就了靈活多變、包容萬象的清供藝術,彰顯著東方傳統美學的極致浪漫。
清供之趣,不拘於時。古人喜歡四時清供,擷取四季物候之精華,將尋常年月點綴得趣味盎然,活色生香。
分為“有名之供”和“無名之供”,“有名之供”就是重大節日時的應景之作。過年時,母親總是在堂屋香幾上擺上幾盤四片糕、印子粑、冰糖桔等進行“歲朝清供”,意在迎春祈福,步步高升。楊晉的《歲朝清供》圖,正是冬日供花之典範:畫中黃銅膽瓶內插有蠟梅、松枝、天竺果各一,疏落有致,氣韻高潔。請你想像一下,屋外天寒雪重,室內清香逸人,案前小坐,閑對清供,只覺窗外雪色透亮,映得瓶花愈發鮮妍;蠟梅明黃如嫩玉,松枝青翠可人,天竺果鮮紅欲滴,幽香盈室,真可謂“清極不知寒”。“無名之供”更自由隨心,興之所至,即可成趣。案頭清供,是似水流年裏的一抹清歡,寄寓著古人對生活的無限熱愛。
清供之趣,不拘於物。最懂雅致的李漁《閑情偶記》中說,清供藝術“貴活變”,豐儉由人,奇珍異玩或尋常器物皆可,呈現出豐富多彩的意趣。一生逃亡奔波的杜甫,在他暫居草堂時,也不忘向友人討求一只質樸無華的白瓷碗作清供器皿,他的審美非常接地氣,尋常瓷碗也變得格外可愛:“大邑燒瓷輕且堅,扣如哀玉錦城傳。君家白碗勝霜雪,急送茅齋也可憐。”這只求得的小白瓷碗,是杜甫對重建家園的希冀,蘊含著隨遇而安的樂觀與堅韌,這正是他所崇尚的人生哲學。
清供之趣,不拘於人。物是死的,人是活的,人的性情難能可貴。陳繼儒《小窗幽記》中說,“瓶中插花,盆中養石,雖是尋常供具,實關幽人性情,若非得趣,各種佈置,何能生致”。清供體現的是人的內心世界,精神追求,不同心性的人所偏好的清供風格也大相徑庭。讀《紅樓夢》,黛玉的瀟湘館筆硯齊備,書籍滿架,“竟比那上好的書房還好”;探春的秋爽齋多設字畫真跡、瓶花古玩,疏朗大氣且不失高雅;寶釵的蘅蕪苑素淨如雪洞,就連高齡的賈母,她的內心始終是一個鮮活有趣的小女兒。
清供兼具插花、品茗、焚香、繪畫、鑒賞等百家藝術之長,是對雅致生活的極致追求。
冬來,清供一枝梅,讓人少了俗氣,多了一份雅氣。小小清供,領略妙趣橫生的別樣天地。
冬日,我窩居一室,一本書,一盞茶,只等一場雪落,再去雪中探梅,眺望清供一枝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