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成文
那是個雪花飄灑的上午,我坐在冷颼颼的教室,單薄的衣褲,無法抵擋穿越窗戶而襲的寒風。
溫柔的數學老師,用她一貫輕柔的語調在給我們講解“二次根式”。自幼在父親嚴苛的教育下,我學習踏踏實實,從不敢在課堂上開小差。今天有些另外,我的雙手揣在褲兜裏,似乎一出來就會被斬掉。
“成文——”空曠的教學樓走廊裏,傳來呼喚我的聲音。難道我聽力出了問題?這大冷天的,誰會呼喚我的名字!“成文,你在哪里?”還是剛才那個聲音,只是比剛才更靠近我耳膜。我沒有在乎這個聲音,或許,其他班級也有同學叫“成文”呢。
聲音暫時停止,似乎如這寒冷的冬日,很多液體的東西,不再流動,瞬間凝固。
教室破爛的前門被推開,我以為是大風的傑作。“老師,成文在這屋不?”一個身材瘦小的中年女人居然有著如此巨大的力量,把我們死死關緊的木門推開。數學老師停下講解,把她請進屋子——徐成文,是你媽嗎?其實,木門被推開的一瞬間,我急速地掃視了一下,推門的人就是我的母親。我的臉紅得堪比六月的三角梅,我不想同學們知道我有這樣一個瘦小、粗鄙的母親。數學老師的目光在我身上聚集,我不得不抬頭正視自己的母親。母親沒有進過學堂,自然不懂學校的規矩,在她的世界,嚴謹的課堂與自由散漫的放牛牧羊一樣。教室炸開了鍋,剛才還是寒氣充溢的,刹那熱鬧非凡。有同學責怪母親不懂禮貌,擅自闖進教室,擾亂了教學秩序;有同學正愁數學課堂索然無味,尋著樂子,何不放肆哈哈大笑。母親尷尬地在人群中找尋她的兒子,並用雙手拍拍身上積澱的雪花。
她的目光穿越千山萬壑,終於在教室的後排覓得了我的身影。“你個娃兒,在那裏也不答應,快來拿饅頭——”母親雖在呼叫我去前門拿饅頭,其實她早已跨著步伐朝我的座位走來。“來,這是你芳姐家拿的饅頭,下課了早點吃。”母親一邊叮囑,一邊用她老繭縱橫的雙手,拉扯我的衣服,將我衣服最上端那顆扣子扣上。“大冷天,吃了饅頭出去跳跳,縮在教室越來越冷。”與母親同行的人在學校門口等她,她要立馬出去。她沒有文化,也不知道自己打斷了老師同學的學習,居然連一聲道歉的話就沒有。等她潮濕的腳印延伸到教室外,一切安靜下來,數學老師又開始了“二次根式”。
下課的鈴聲敲碎了冬日霧沉沉的上午。同學們圍在我的座位旁。“那是你媽啊,怎麼那麼蒼老?”“你媽為什麼不下課了再來找你?”“我還以為什麼稀奇古怪的玩意給你呢,就是一個饅頭?”……我的耳膜受到嚴重的撞擊,同學們似乎在拷問一個囚徒。我縱有千百張嘴巴,也無法一一給予滿意的解釋。
我的手伸進衣服口袋,觸摸母親剛才塞進來的兩個饅頭。母親不是叫我吃麼,現在是上課,我可不能把饅頭拿出來大張旗鼓的吃啊。饅頭,於我來說,可是個稀罕玩意。我是住讀學生,每天的飯食就只有兩種——白米飯(多數時候和著玉米粒)和鹹菜。即使班主任的語文課我最為喜愛,但饅頭的麥香已刺激我的味覺。我的拇指與食指完美協作,一小團一小團的饅頭被我偷偷送進嘴裏,雖然饅頭早已冰冷,但我怎麼也無法抗拒一種新鮮食物的誘惑。
週末回家,我垂頭喪氣。這個星期,我在同學們面前顏面落地。同學們的譏嘲聲如一座座大山,壓得我差點窒息。要不是母親擅自闖教室鬧出“喜劇”,我依然在同學們心目中充滿神秘感——我成績優異,他們一直以為我有個高學歷的母親在暗中輔導。
“回來啦,坐一會飯就好!”母親在寬大的廚房裏忙前忙後,根本沒有時間打量我陰沉的表情。我沒有應聲,呆若木雞,伏在四方桌子上打瞌睡。不知何時,我被母親喚起,她從灶台上端來一個饅頭,熱氣騰騰。
“我怕你沒有吃夠,就再給你留一個。”雖我心有千千結,但肚子早已唱起“空城計”。我一把抓起饅頭直往嘴塞——餿了,吃不得了!我終於發聲。母親接過去,嗅嗅——是餿了,可能放時間久了。母親卻把餿饅頭往嘴裏一塞,眉頭緊皺,咀嚼幾下,饅頭就不見了蹤影。“咱農村人,不講究。”母親擠出一絲笑容。
那一刻,我突然長大,不再埋怨母親在學校的不雅舉止,為了孩子,什麼冷眼什麼苦難她都能承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