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俊山
記得是在1970年前後,我在海安县新南公社新立小學(原為“南莫公社揚舍小學”後又改為含初中班的“揚舍學校”)讀書期間,學校教育有一個重要內容,就是請苦大仇深的老貧農老工人做憶苦思甜報告。
鄉下沒有資本家,我們主要是聽老貧農的憶苦報告。從小學6年級到讀初一,有三個人的憶苦報告我聽得最多。一個是周奶奶,還有曹長如老爹和大隊貧協主席郭寶旺。
周奶奶是三隊的接生婆,我們不知道她的的名字。那年頭,很多農村老年婦女是沒有名字的,我的奶奶夏黃氏,外婆張邰氏都活到80多歲。夏、張是丈夫的姓。黃、邰是父親的姓。活了大半個世紀,她們並沒有自己的名字。周奶奶的丈夫姓周,她姓什麼,叫什麼,我們一概不知。當然,那時重要的不是一個人叫什麼,而是這個人有沒有一肚子苦水,有沒有對舊社會、對地主富農等剝削階級的刻骨仇恨。如果有,就是給我們做“憶苦思甜”報告的不二人選。
周奶奶要來“憶苦思甜”了,學校提前做了安排。我們的語文課、數學課停了,全校的師生都早早地集中在學校西側的土操場上。在周奶奶登臺做報告之前,老師讓我們反復唱兩首歌,激發我們悲憤憂傷的情緒。這兩首歌因為唱過不下幾百遍,我至今還記得。一首歌是: “ 天上佈滿星,/月牙兒亮晶晶, /生產隊裡開大會,/訴苦把冤申,/ 萬惡的舊社會,/窮人的血淚恨,/ 千頭萬緒、千頭萬緒湧上了我的心 /止不住的辛酸淚,掛在胸…… /不忘那一年,/爹爹病在床,/ 地主逼他做長工,/累得他吐血漿,/ 瘦得皮包骨,/病得臉發黃,/ 地主逼債、地主逼債/好像那活閻王, /可憐我的爹爹,把命喪。/ 不忘那一年,北風刺骨涼, 地主闖進我的家,/狗腿子一大幫,/ 說我們欠他的債,/又說欠他的糧,/ 強盜狠心,強盜狠心/搶走了我的娘, 可憐我這孤兒,漂流四方……還有一首《想起往日苦》:“想起往日苦哎,/兩眼淚汪汪哎,/家破那個人亡哪好淒涼,/哎咳喲哎,哎咳,/窮人哪好心傷哪哎咳喲。/不怨我的爹哎,/不怨我的娘哎,/只恨那個地主呀黑心腸,哎咳喲哎,/哎咳把我哪剝削光哪哎咳喲……”唱著唱著,我們仿佛都死了父母,成了孤兒,“饑寒那個交迫啊倒路旁,/哎咳喲……哎咳,/只好去逃荒”(歌詞)。
悲傷氣氛有了,周奶奶的報告也開講了。周奶奶總是從解放前家裡窮說起,然後講‘張八房’(本地有弟兄關係的8戶張姓小地主)有吃有喝,農忙時雇工剝削,公公給地主打工,吃的是豬狗食,幹的是牛馬活。共產黨領導窮人鬧翻身,窮人分了“張八房”的土地、房子,最頑固的張家老二張正慶被打死了。這些地主逃走後,組成了“還鄉團”,妄想奪回土地、房子。一天,“還鄉團”闖進我家,沒找到大人,看到我的兒子睡在伢兒窩裡,就拎著我兒子的兩隻腳,丟進了屋後的河裡,我可憐的兒子啊……講到這裡,周奶奶哭出了聲,講不下去了。我心裡也酸酸的,女同學中,有人在低低的抽泣。主持“憶苦思甜”活動的老師這時舉拳呼起了口號;“不忘階級苦,牢記血淚仇!”“剝削有罪,罪該萬死!”“千萬不要忘記階級鬥爭!”……, 群情激昂,口號聲一浪接著一浪。
憶苦思甜的高潮是吃“憶苦飯”。遺憾的是,揚舍小學雖增加了初中班,稱之為“戴帽子”, 並改名“新立學校”,但學校廚房只有兩口不算大的鐵鍋,不具備煮“憶苦飯”的條件。我們只能回生產隊,跟“貧下中農“一起同吃“憶苦飯”。“憶苦思甜”之後還有一個任務,就是每人寫一篇作文,與訴苦的人比童年,談新社會的甜,算是這活動的“尾聲”。
周奶奶憶苦,就像祥林嫂講阿毛的故事,第一次有人陪著流淚。講的次數多了,大家就不愛聽了。當時,“貧下中農管理學校”。大隊支書很快又安排了新的憶苦人選:腿有殘疾的單身漢曹長如,討飯時被狗咬過的郭寶旺。曹老爹憶苦沒有給我們多少深刻印象,幾十年後只記得他年輕時太窮,加上殘疾,討不到老婆。一個人半饑半飽過日子,房子是葵花棒綁紮成人字形,蓋幾捆草。家中除了破衣爛衫,就一口鐵鍋。有一年他搬了6次家,支鐵鍋的幾十塊小磚,磚角都磨圓。曹老爹訴苦會搬用新句子。大隊支書經常講:階級敵人像過了季節的洋蔥,別看它根枯了,葉爛了。其實心沒死,看到革命群眾,他們恨得個要死,怕得個要命。曹老爹訴苦,聲音有時會高起來:“你們曉得還鄉團嗎?看到他們,我真是恨得個要死,怕得個要命。”曹老爹用詞用錯了物件,引起一些人偷笑。老師卻訓斥我們:“有些同學,注意自己的階級感情!階級立場!”
第一次聽郭主席憶苦,我就覺得情節有些熟悉,有同學說,雷鋒要飯,也被地主的狗咬了。我這才明白,幸福的人生各有不同,不幸的人生卻常常相似。貧協主席是大隊支委,對我們學校有一定管轄權。郭主席常說:親不親,階級分。舊社會把窮人當棵草,毛主席把窮人當個寶。我們要永遠忠於毛主席,直到全球一片紅。
也許是受“憶苦思甜”和“親不親,階級分”的影響。在我們班,郭主席的兒子受到大家的尊敬,當了班幹。另一位姓陸同學家庭成分是地主,很多男同學都欺負他。甚至有人趁他不注意,把垃圾灌進他的書包。沒有參加鬥地主,捉弄一下地主的子女,讓一些同學也感到很開心。
我家是中農,不是“黑五類”,也不屬“自來紅”,而是屬於“灰色成分”。我自己覺得不具備捉弄地主、富農子女的資格。不過,多次聽“憶苦思甜”報告,我的認識有了提高,例如“翻身不忘共產黨,幸福全靠毛主席”。“我們是生在新社會,長在紅旗下,泡在蜜水裡,無比幸福的一代。”“世界上還有三分之二的人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等待著我們去解放”“階級的情誼重於泰山。”“對待敵人要像嚴冬一樣殘酷無情。”……這些句子我常常用在作文中。在老師的啟發下,我寫了作文《凍僵的毒蛇》,文中把被打倒的地主、資本家比作“凍僵的毒蛇”,引用了 “農戶與蛇”的寓言,提出“對敵人的仁慈就是對人民的殘忍”“絕不憐惜蛇一樣的惡人”。我的這篇作文還引用了不少“樣板戲”的唱詞,例如“咬住仇,咬住恨,嚼碎仇恨強咽下,仇恨入心要發芽!”(李鐵梅的唱詞)“恨似高山仇似海”(喜兒的唱詞)“多少仇來多少恨,樁樁件件記在心。滿腔仇恨化烈火,來日奮力殺仇人!”(李勇奇的唱詞)。教語文的史老師讚賞此文,向學校推薦,教導主任讓我帶著這篇作文,在好幾個班巡迴朗讀。我後來愛好寫作,大概就是此時埋下了種子吧。——對我來說,這無疑是“憶苦思甜”的副產品。
配合“憶苦思甜”,教材也有一些調整。記得有一篇課文《算盤響》,是學生必須背誦的名篇:“過去地主算盤響,收租逼債來搶糧。貧下中農沒法活,賣兒賣女去逃荒。現在隊裡算盤響,年年豐收有餘糧。貧下中農生活好,送兒送女上學堂。過去現在算盤響,新舊社會不一樣。‘憶苦思甜’不忘本,階級鬥爭記心上。”當時,指導全縣工作的“江蘇省海安縣革命委員會辦事組”編印內部資料的《新海安》(見照片)。特別介紹了角斜公社的經驗。角斜公社培養了三個“憶苦思甜”的典型:“民兵團副政委符永芝同志一家三代在舊社會100多年的長工史。老貧農郭陸英一家三代5個親人遭日偽反動派慘殺的情景。普通民兵王文英一家11口被舊社會逼死的血淚斑斑家史。”(引文見《新海安》1970年第30期《關於“兩憶三查”教育運動的情況彙報》)
《新海安》刊載的《關於“兩憶三查”教育運動的情況彙報》還介紹了角斜公社“兩憶”的成效:“廣大貧下中農通過‘兩憶’,提高了階級覺悟,紛紛揭發了四類分子的變天活動和反動言行。角西大隊揭發了富農分子顧慶余在群眾中散佈的‘我的東西可以分掉,我的命是分不掉的’罪行。紅星大隊貧下中農王群鳳、葉守平在‘兩憶’中揭發了富農分子陳金林在去年平整土地時,惡狠狠地對他的孫媳婦說‘這塊地是我家的,你們要牢記’。紅星大隊革委會針對這個階級鬥爭新動向,組織廣大民兵群眾抓住這個活靶子,掛上黑主子,聯上黑根子,進行狠狠批鬥”。“‘兩憶三查’煥發出來的革命精神,迅速轉化為物質力量……東風大隊在最近一次春雪後,全大隊的所有勞力,發揚了‘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革命精神,以臨戰的姿態,用手一把一把的將堆集在蠶豆根旁的春雪捧掉,他們說‘要把春雪當作美帝、蘇修來打,不消滅決不甘休!”(引文出處同上)。
讀了《新海安》,我才知道當年的“憶苦思甜”教育只是“兩憶三查”運動的一個方面。(“兩憶”指憶階級苦、憶民族苦。“三查”指查立場、查鬥志、查工作。“兩憶三查”的重點是憶階級苦。)這個運動是全國性的,西藏翻身農奴巴桑,解放軍戰士陳占武已經成為全國著名的“憶苦思甜”典型。到我就讀的學校“憶苦思甜”的三位不要說跟巴桑、陳占武沒法比,就是跟角斜公社的三位典型比,解放前的苦難程度也有較大差距。
經過“憶苦思甜”教育, 越憶,我們對舊社會、對國民黨政權的仇恨越大;對共產黨、毛主席的感情越深。“天大地大不如黨的恩情大”,“爹親娘親不如毛主席親”,我把共產黨、毛主席視為大救星,嚮往著親身參與“埋葬帝修反,解放全人類”的鬥爭,接受“憶苦思甜”教育就是認識上的一個新起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