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俊山
涇河龍王首次登場是在《西遊記》第九回。袁守誠能夠算出涇河水族的位置,涇河龍王化作白衣秀士,去長安城,跟袁守誠打賭:推算明日降雨的時間點數,不準確,就趕袁守誠出城。結果,天庭突降聖旨,要求涇河龍王明日降雨,按聖旨,涇河龍王准輸;為了贏,他沒有“照玉帝的指示辦事”,結果被殺。
荀子《荀子·成相篇》:“前車之覆軌,後車之明鑒”。涇河龍王的悲劇能給我們怎樣的“明鑒”呢?
◆扣錯了第一粒扣子
袁守誠是長安城裡的凡人,職業是術士(賣卦的)。他的神奇之處是能算出河中水族的位置。就像俄烏戰場上,彈藥庫被對方準確定位,難免殉爆歸零,水族無秘密可言,豈不是要被捕絕?
夜叉告訴涇河龍王:“漁翁說,長安城裡西門街上,有個賣卦先生,算得最准。他每日送他鯉魚一尾,他就袖傳一課,教他百下百著。若依此等算准,卻不將水族盡情打了?” 涇河龍王當下就火冒三丈,“急提了劍就要上長安城,誅滅這賣卦的。”(第九回)是泥人兒也有個土脾氣,怨不得涇河龍王發怒。
假如沒人勸,涇河龍王衝冠一怒為水族,“悄悄的來,悄悄的走,揮一揮匕首,不留他這個活口”,不會有什麼大事。袁守誠的家人就是不服氣,要學“秋菊打官司”,到哪兒去告?偏偏這時“龍子龍孫、蝦臣蟹士、鰣軍師鱖少卿鯉太宰,一齊啟奏”,勸涇河龍王“變一秀士,到長安城內,訪問一番。果有此輩,容加誅滅不遲”。
涇河龍王耳根子軟,於是變成“步履端祥,循規蹈矩。語言遵孔孟,禮貌體周文”的秀才,從袁守誠得到一課:“明日辰時布雲,已時發雷,午時下雨,未時雨足,共得水三尺三寸零四十八點。” 涇河龍王作為“八河都總管”、“司雨大龍神”,布雲行雨本是日常工作。一個街邊擺攤賣卦的,沒被城管趕走,算是運氣好,如今竟敢發佈“天氣預報”,而且精確到“三寸零四十八點”,換成今天氣象局,大概也不敢這麼報。涇河龍王不信袁守誠的預測,很正常,但是千不該萬不該,他不該跟袁守誠賭鬥。
記得有一句名言:“要扣好人生的第一粒扣子。”事實也的確如此。穿衣服扣衣扣,如果第一粒扣對了,後面會順順當當;如果第一粒就扣錯了,那麼接下來,將會一錯再錯,步步出錯。很不幸的是,涇河龍王既不瞭解袁守誠的背景,搞好調查研究,也不分析袁守誠室內的有效資訊,很輕率地就賭上了!
假如涇河龍王能夠“強化問題導向,深入調查研究”,摸清袁守誠的關係網,看看站在他背後的都有誰,就不會輕易賭鬥了。《西遊記》原文:“此人是誰?原來是當朝欽天監台正先生袁天罡的叔父,袁守誠是也。”袁天罡本是唐太宗麾下算得上半仙的人物,,民間有傳說《推背圖》的作者就是他,袁守誠是袁天罡的叔父,此前算水族的位置,一次次那麼准,涇河龍王怎麼能把他當成普通的術士?
再看看袁守誠鋪子內的佈置:“兩邊羅列王維畫,座上高懸鬼穀形。……火珠林,郭璞數,謹對了台政新經。六爻熟諳,八卦精通。能知天地理,善曉鬼神情。一槃子午安排定,滿腹星辰布列清。”王維與佛的關係就不多說了。且說“鬼穀形”(鬼穀子像),鬼穀子一直都是算命行業的祖師爺。《火珠林》是唐末麻衣道人所寫,屬六爻占卜的一種;郭璞寫過《葬經》,是風水行業的泰山北斗。台正是欽天監的官員,“台政新經”,“政”通“正”“新經”指欽天監最新的的觀天記錄之類。排子午,列星辰,是風水學理氣派的相關理論。單是關注一下上述資訊,涇河龍王就應該知道,袁守誠並非等閒之人,怎能輕率地跟他賭鬥呢?
還有,一些領導不便出面的事,可能會讓小人物去辦,辦得好,可以邀功請賞;辦砸了,跟你切割,丟卒保車,你不在體制內,是臨時工。不要以為神仙不會這一套,袁守誠是個小人物,保不准背後有天界的比你涇河龍王大得多的領導,跟他賭鬥,其實就是跟天界的大神仙賭鬥,你能贏嗎?
◆第二粒扣子又扣錯了
不要說讀者會想:下雨本來就是龍王負責的,他怎麼會輸呢?涇河龍王的七大姑八大爺、蝦兵蟹將龜元帥也會這樣想。如果三界坐莊開賭,不賭賽馬不賭球,單賭雨水怎麼下,小散戶們估計敢狂加百倍杠杆,押龍王贏。
涇河龍王回府後,跟“龍子龍孫與那魚鯽蟹士正歡笑談此事未畢,只聽得半空中叫:‘涇河龍王接旨。’眾抬頭上看,是一個金衣力士,手擎玉帝敕旨,徑投水府而來。”意外的是,玉帝聖旨上,下雨的“時辰數目,與那先生判斷者毫髮不差。”假如涇河龍王不是死要面子,願賭服輸,選擇按玉帝聖旨行事,按時按點下雨,過後再次可以化身白衣秀士去見袁守誠,說說好話,表示願意交罰款等,請袁守誠高抬貴手,放過自己,還可以開誠佈公,將涇河水族的難處說出來,動之以情,曉之以理,給水族一條生路,也給自己一條生路。
人不能低下高貴的頭,但撿錢時例外,面臨犯天條被斬首的的危險時,也應該例外。想想看,頭都要被斬下來了,你還高高昂著頭,不願意低一下,那可是方便劊子手!
當然,無毒不丈夫,涇河龍王也可以有其他選擇,例如,像他最初選擇的那樣,直接飛到長安城那邊,揮劍斬了袁守誠。甚至,他可以在按照玉帝聖旨下完雨,事後要求袁守誠拿出賭約,口說無憑,賭約沒有經過公證,無效!袁守誠不服?涇河龍王還要上天庭向玉帝告狀呢。一定要查一查,是誰事前洩露了下雨的資訊,玉帝身邊有沒有潛伏的壞蛋,有沒有相關的官員出賣玉帝的下雨計畫?存在不存在權錢交易?也許,涇河龍王本質不壞,不屑於採取下三濫的招兒。
涇河龍王意識到自己輸了,一時不知怎麼辦好。“鰣軍師奏雲:‘大王放心。要贏他有何難處?臣有小計,管教滅那廝的口嘴。’龍王問計,軍師道:‘行雨差了時辰,少些點數,就是那廝斷卦不准,怕不贏他?那時捽碎招牌,趕他跑路,果何難也?’”(第九回)這位鰣軍師真是魚鱗小,見識短。這涇河龍王是玉帝他爹,還是玉帝他娘,不按玉帝的指示辦事,一旦被發現,將會是什麼後果?涇河龍王竟然“依他所奏,果不擔憂。”真是“不怕神一樣的對手,就怕豬一樣的隊友”,偷改降雨量,是想贏想瘋了吧,要知道,“你這不是蠢啊,你這是腦殘啊”。
第二粒扣子又扣錯了。其結果,不必用大腦,用腳趾頭都能想到:袁守誠都瞞不過去,能瞞得過玉帝嗎?當涇河龍王變作白衣秀士,前去鬧事時,袁守誠冷笑道:“我不怕!我不怕!我無死罪,只怕你倒有個死罪哩!……你違了玉帝敕旨,改了時辰,克了點數,犯了天條。你在那剮龍臺上,恐難免一刀,你還在此罵我?” 涇河龍王心驚膽戰,跪下求袁守誠:“先生救我一救!”
涇河龍王一錯再錯, 袁守誠沒辦法:“我救你不得,只是指條生路與你投生便了。”這條生路就是求太宗與魏征下棋,讓魏征無暇斬龍。結果,“午時三刻,一盤殘局未終,魏征忽然踏伏在案邊,鼾鼾盹睡”(第十回),夢中就就把涇河龍王斬了。
◆不為失敗找藉口
人間沒有後悔藥,天庭同樣沒有。涇河龍王丟了性命,可謂枯井裡頭放爆竹——有原因(有圓音)。
有人認為:正像北約東擴,佛祖也有向東傳教的計畫。具體操作就是讓大唐派人西天取經。斬了涇河龍王,李世民為超度涇河龍王,還人情債,就派遣了唐僧去取經。涇河龍王死得太冤了,在天庭的佈局中,他就是必須死掉的一粒棋子。
上述分析當然有道理。不過,要避免涇河龍王的悲劇,“只為成功找方法,不為失敗找藉口”,可能更有借鑒意義。
多從自身找原因,涇河龍王的失敗,第一是對天庭和玉帝認識不清。誰管控輿論,輿論就對誰有利,這是道理簡單得不需要分析。神仙管控天庭輿論,涇河龍王以為,三界之中,天庭最完美,公平正義如同陽光,一直普照四方,殊不知,權力失去制約,天使也會變成魔鬼。玉帝英明,不等於永遠英明。時間久了,他也會改變,也會犯錯。玉帝的權力沒有制約,雖然沒有變成魔鬼,但是,他也在搞“選擇性執法”。
《西遊記》第四十一回,悟空大戰紅孩兒,去請龍王來滅火,龍王說不敢私下,要走程式,經玉帝同意才能下雨。悟空說用不著,只要些雨水滅火就行,龍王不敢得罪悟空,就撞動鐵鼓金鐘,其他三個兄弟頃刻而至。這次,四海龍王同樣是違規下雨,玉帝為什麼不斬了他們?
車遲國鬥法,虎力大仙燒符,玉帝下旨降雨,鄧天君領著雷公電母,“又有四海龍王,一齊擁至。行者當頭喝道:“敖廣,那裡去?”喝問之後,孫悟空讓龍王聽他的號令。“把鐵棒望上一指,只見那龍施號令,雨漫乾坤。勢如銀漢傾天塹,疾似雲流過海門。樓頭聲滴滴,窗外響瀟瀟。天上銀河瀉,街前白浪滔。淙淙如甕撿,滾滾似盆澆。孤莊將漫屋,野岸欲平橋。真個桑田變滄海,霎時陸岸滾波濤。”(第四十五回)龍王竟然聽悟空的,這也是犯了天條,玉帝為什麼不斬了他們?
說到底,斬不斬,要看時代需要。同樣是發財,你可以是窮人的鬥爭物件,也可以是窮人學習的“財富英雄”。這就是時代不同。做龍王怎麼能不認清形勢呢?玉帝要嚴打立威,不按聖旨辦,必定被斬;玉帝要維護大局,會法不責眾——四海龍王兩次不按聖旨降雨,為什麼沒事?想想看,把龍王都殺了,以後誰來下雨?
涇河龍王盲目自信,不調查研究,輕率打賭,扣錯了第一粒扣子。接著又不能認清形勢,聽信鰣軍師的餿主意,直到袁守誠說他要被砍頭才慌了,去找唐太宗李世民幫忙,李世民是管人間的,他能改變天界執法?那不是“一個養豬的,幹出了狐狸的事兒”?
有人說,讓人醒悟的從來不是道理,而是南牆。涇河龍王“撞了南牆”,大概知道自己錯在哪兒了,醒悟了:扛釘耙的未必是農民,可能是豬八戒;長翅膀的未必是天使,可能是鳥人。比神仙更可怕的,未必是妖怪,可能是人。自己的死可能是上了三個凡人的“圈套”:袁守城是負責制造輿論的;魏征是負責執行的;李世民是負責裝糊塗的;三人聯手,坑死神仙,現在要找出真正的元兇,那就是李世民!所以,涇河龍王不找袁守誠,不找魏征,集中火力,一紙訴狀把李世民告到冥府。
遺憾的是,臨崖立馬收韁晚,船到江心補漏遲。一切都已經太晚了。涇河龍王法律意識增強了,運用法律武器打官司,即使贏了,他賭輸的恥辱與違旨的罪名能洗刷乾淨嗎?丟掉的腦袋能接上嗎?遭受的精神痛苦能獲得 “精神損失費”嗎?他唯一的收穫就是讓李世民不得不進入地府,三曹對案,也嘗嘗坐在被告席上的滋味。
人生沒有回程票,涇河龍王也無法“人生豪邁,大不了從頭再來”,他用血的教訓告訴我們:不可盲目自信,跟人賭鬥。不可用昏招掩蓋錯誤。要勇於反思,不為失敗找藉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