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成文
一年一度的中秋佳節,我們中國人自古十分看重。翻閱資料,發現中秋節摸秋活動,如春草綿延,鋪蓋大江南北。
那年,我師範畢業,被一紙紅頭文件分配在川鄂交界的一所農村學校。我們十來個年輕小夥子,熱血奔張,視線困頓在山坳裏,總想身長翅膀,飛出閉塞,邁向外界。
又是一個中秋至,恰是最煎熬的週三(那時中秋節還不是法定假日)。白天喧鬧的校園,因為學生的離去而變得鴉雀無聲。校長說,老師們,今晚來我家吃飯賞月。有飯可吃,有月可賞,我們比三歲的小孩拾到一粒水果糖還高興。飯飽酒酣,我們打算各自回寢室苦思自己的嫦娥。
“摸秋去!”一語點醒眾人。於是,我們或獨行,或結伴,向學校周圍的莊稼地出發。
那晚的月,如銀水外泄,將平時漆黑的大地,照得通體透亮。我和視力極好的張老師一同,向學校旁邊的一條小溝邁進。小溝的坎邊,不知是哪家勤勞的農民大哥,將一塊本是坑窪的泥土侍弄成平整的菜地。那塊菜地,有嬌翠欲滴的秋茄子,鮮紅耀眼的小辣椒,秋意盎然的小白菜,昂揚向上的小蔥苗……滿眼的綠意,隨意的鋪張。
平日,我們的一日三餐皆在學校食堂楊師傅的掌勺下完成。週末,我們就只能架起煤油灶,下幾根麵條,點幾滴醬油,潦草地打發空蕩蕩的胃囊。我早已對那片菜地的小白菜萌生了相思。
小白菜胖乎乎的,感覺自己在扼殺一個嫩嘟嘟的嬰孩,我不知從何處動手。張老師從褲腰上解下水果刀,彈簧一按,五寸長的水果刀在月光下霜氣逼人,似乎要屠宰一只無辜的羊羔。我的耳畔,是萬馬齊喑,是金戈鐵馬,是風嘯鼓鳴。我的手在顫抖。張老師是教體育的,粗壯的身子練就了粗獷的性格——矯情個啥!他對著小白菜的根部,一刀致命,一籠剛才還在吮吸露水的小白菜,瞬間離開泥土,血肉模糊地躺在我們的布口袋裏。
僅此一籠!我不願我的貪婪讓小白菜的同胞們命喪黃泉。我們順手扯了一小把小蔥苗,想讓翌日的麵條裏,飄散著蔥香。
“呵,老師,多弄點。家裏有剛挖的紅薯,需要不?”我們正拍打沾泥的褲腳,小白菜的主人——王大哥如擎天大柱,矗立在我們面前。王大哥的大女在我班就讀,天天教育學生要“文明禮貌”“自尊自愛”的我,低頭不語。“老師,不關緊要的,都是自家栽種的。今晚不是摸秋麼,大家就是圖個熱鬧,湊個新鮮,哪家的菜果不都一樣麼!”王大哥舉起右手,向我們炫耀著他的摸秋戰果——一把火紅的小辣椒!
原來,大家都在摸秋,你摸我家,我摸他家。誰誰誰的“秋”被摸最多,哪哪哪的“秋”無人問津,成為翌日田間地頭的新聞頭條。
從那條小溝返回學校,必經一片荒蕪地。在農民的眼裏,哪里有空地哪里便有辛勤勞作的碩果。月亮朗照,秋風自來。兩個花色的身影,在那片南瓜地裏彎曲。不用問,她們如我們,都是摸秋之人。這樣想著,就不覺得她們的行為有何不雅。“兩位老師也來摸秋啊!”本不想驚擾她們,但年少的那位姑娘卻主動問好。這不是街上開餐飲店的李梅姑娘麼!李梅的餐飲店是街上為數不多的店鋪之一,一來二去,我們就與廚藝不錯的她混了個眼熟。“嫂子,他們是學校的老師,經常照顧我的生意呢。”李梅的臉在秋月裏,嫵媚的甜美。李梅說,嫂子剛過門沒多久,自己的哥哥就外出務工了。他們家三代單傳,母親想讓兒媳早點懷上孫子,也來摸秋,摸個南瓜(“南”“男”諧音),希望生個男孩以繼香火。
張老師是本地人,他說,其實很多人出來摸秋,都是想實現心中的那個理想——夫妻倆想添個女兒,就去摸扁豆(扁豆亦稱“蛾眉豆”);家有小孩讀書,希望小孩聰明,就去摸小蔥(“蔥”“聰”諧音);開店設鋪,走馬奔波,都渴望自己收入豐盈,就去摸“菜”(“菜”“財”諧音);那些新婚的夫妻,希望百年好合,白頭到老,就去摸白菜(“白”“百”諧音)……
摸秋雖然帶有“偷”的行為,但在淳樸的鄉間,大家摸秋只是圖個吉兆,所摸之物,點到為止,意思意思,絕不會大範圍的採摘。大家約定,“秋”可以任意“摸”,但不能損害莊稼,莊稼是農民的命根子。平日裏,大家對辛勤耕耘出來的糧食,珍惜得像家裏的寶貝,唯獨摸秋這天,偷和被偷的人都覺得非常幸福。
那年中秋夜的摸秋,永遠是最生動最鮮活的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