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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舅的愛情/王長征

台灣好報/ 2024.08.13 10:33

王長征

待守閨中的嘉玉城彌漫在一片煙雨之中。夜幕漸漸低垂下來,雨水在路燈的照耀下像是融化的流金在馬路上肆意流淌,所過之處泛著油亮閃光的色彩,它們在夜色中時而低語、時而沸騰。白晝終於盡了,醉生夢死般的喧嘩剛剛蘇醒。

愛琴海公館KTV舞池,燈紅酒綠中,一位位年輕人推杯換盞,狂叫著宣洩體內的欲望。柳小樹興高采烈地將一位陪酒長髮女郎猛地推進我的懷裏,野獸般沖我叫道:“表哥,盡情享受吧,這裏有世上最廉價的愛情!”說完,他撅起嘴巴親了女郎一口,親昵地喊了一聲:“嫂子,好好陪陪我哥,京城的大老闆,缺啥就是不差錢。”言畢,他就像條泥鰍一樣呲溜滑進舞池。在勁爆的音樂聲中,他與一群哥們忘情地甩頭,搖晃扭動著爛泥似的身體。也許是早已習慣了這種場合,只有到了這裏,他才真正像個嘉玉城的主人。

柳小樹是我的表弟,每當他邀請我到嘉玉城做客,都會以“愛情”的名義,訴說起江南妙齡女子的曼妙與柔情。新一代年輕人,愛情觀已經發生很大變化,“自由”是他們的信條,張揚是他們的個性,“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早已蕩然無存,被無情地拋進歷史垃圾堆裏。改革開放以來,人們的戀愛觀、婚姻觀、愛情觀等無不發生巨大變化,從過往的封建保守到如今的丁克、不婚主義……愛情簡直就是個逃犯,在金錢與物質雙重追捕下,畏畏縮縮地躲進深山老林,不敢拋頭露面,恐怕再也難以找到。誰要是在眾目睽睽下談論愛情,立馬就會遭到群而攻之,不笑你傻帽一個才怪呢!

剛剛落座,電話鈴聲就響了,是大舅柳大寶打來的。他問:“小哲,你在哪里?怎麼還沒到呀?”原來,在我未出發之前,他就知道我要來嘉玉城遊玩,並且提前準備好餃子。誰料,我竟然被表弟柳小樹半路上截胡,連拉帶拽直接把我送進愛琴海舞廳。眼看滿桌冒著熱氣的飯菜漸漸涼了,這才不停地打電話催促。也許是聽到舞廳的嘈雜喧鬧,大舅柳大寶著實有些急了:“是不是跟小樹在一起?你把電話給他,你們抓緊時間回來!”大舅語氣嚴厲且無奈。在他眼裏,兒子柳小樹早已到了談婚論嫁的年齡,村裏的同齡人早就讓父母抱上孫子,小樹的終身大事至今仍沒有著落,不是小樹找不到對象,而是對象實在太多,足有一個加強排,甚至說挑花了眼。據說,他曾經同時擁有12個女朋友,情人節那天,從早到晚排好時辰去一一送花,最終還是分身乏術,被幾個女孩同時抓住,鬧得雞飛狗跳。

從愛琴海舞池出來,很快趕到大舅家。大舅和舅媽都坐在客廳等我,神情疲憊不堪,看來是等得太久了,他們既開心我遠道而來,又為安排表弟接我而懊惱,說是讓他直接接我到家,沒想到卻又偷偷地到外面耍去。天高不遮太陽,兒大不由爹娘。大舅和舅媽也很無奈,總不能天天把孩子關在家裏吧,也擔心管教太嚴怕弄出什麼意外。在嘉玉城,他們經常聽到有失戀的年輕人隔三差五,從城南五彩橋上飛身跳下命喪九泉,還有個18歲的小夥,為了逼迫父親給他換個進口豪車不成,從本城最具標誌性建築“66”大廈樓頂向前奔跑著瀟灑跳下,以頭搶地爾,一命歸西。因此,他們對小樹身上積存的一些壞毛病,只能蜻蜓點水數落幾句。這不,桌上的菜涼了又熱,熱了又涼,不再那麼光鮮,像個被遺忘的糟糠之妻,一副無精打采的樣子。即便如此,每道菜依舊散發著誘人的香味,不僅耐吃頂餓,而且健康養人,絕不用擔心摻假兌假,用自榨油炒菜,永遠那麼讓人放心。

表弟正處於青春叛逆期,近年來一直跟著大舅學做生意,由於頭腦靈活,積累一些經商經驗,目前獨自管著一個店面和一個加工企業,手頭上的現金流不會少於500萬元,且從未斷過。父子倆生意做的順風順水、紅紅紅火、蒸蒸日上,令人羡慕不已。然而,父子之間的代溝就像一把無情的剪刀,不斷撕鉸著情感的布匹,中間的鴻溝越來越大。大舅對柳小樹視戀愛為兒戲,遊戲人生的行為實在看不慣。小樹對父親柳大寶的老腦筋、封建與頑固也不屑一顧。

三十多年前,大舅柳大寶初中畢業為了逃避複讀,一賭氣離開家門,跟著遠房的一位親戚背井離鄉,到河南省鶴壁煤礦下井挖煤,每天在礦井下過著暗無天日的生活。為了替父母分擔憂愁,他每天強撐著挖煤,一挖就是十多個小時,開始一個月累哭17次,也特別想家,卻遭到工頭的打罵,由於年幼不知道怎麼回家,對此他都強忍了。只是最後一個月,一連發生兩次礦難,與他一起下井的小夥,走在他前面,突然被掉落的煤塊砸得遍體鱗傷,當天死去,他這才真正感到害怕,幾次要求結賬回家卻未能如願,一直熬到臘月二十,這才與老鄉一同回來。由於涉世未深,他掙的工錢被老闆和工頭這一算那一扣,辛辛苦苦勞累大半年才掙一千多元。次年春,他便跟隨父親學收棉花換絲線和倒騰兔毛,總算走出一條致富之路。多年後,積累了一些財富的大舅落戶嘉玉城,找到更大的發展空間。此時,他已從一個年輕英俊的小夥變成滿面滄桑的中年男子。

酒過三巡,大舅醉意朦朧,輕輕拉著舅媽的手,滿含深情地對柳小樹說:“感情這東西可不是鬧著玩的,我這麼多年做生意當老闆,想接近我的女人可不少,我卻一直獨善其身。因為我知道有一個平安和諧的家庭非常重要,過日子比樹葉都稠,有志氣有出息的男人心裏揣的是家庭和事業,只有沒出息的男人才整天胡思亂想,到處尋花問柳,找一些不三不四的女人,不僅敗德,而且敗家,也毀了自己一輩子。我希望你馬上了卻我和你媽一塊心病,儘快選個適合的女孩結婚,要對得起人家……”

也許因為有我在場,大舅沒有對表弟作過多訓斥,反而借著酒意說出許多深情的話來。大舅這代人的青年時期處於包辦婚姻與自由戀愛共存的時代,也是人們婚戀觀轉型變化的時代,不像今天的年輕人,受西方資產階級自由化的流毒影響,一個個個性獨立張揚,好吃懶做,戀愛自由的漫無邊際,隨心所欲,毫無顧忌,及時行樂,以至於婚姻家庭觀念越來越淡薄。大舅在酒精刺激下,話越來越多,不由得說起自己的愛情故事來。他也是經歷重重困難,一次次擺脫封建思想的束縛,最終找到屬於自己的最愛。

事情要從1990年說起,18歲的大舅柳大寶,在整個泉水鄉,那真是出類拔萃一表人才,英俊瀟灑,風流倜儻。夏天,經常穿著一件白色的確良襯衫,冬天穿著一件海豹牌皮夾克,無論走到哪里,都是一道最亮麗的風景。按理說,身為農家子弟,整天田間勞動是不能太講究穿著的,無論多麼漂亮的衣服只要去田裏勞作半天,很快就會被泥土汙成土灰色,弄得不成樣子。可他偏不,並非因為他愛奢侈打扮,而是因為他從小便有經商頭腦,每年暑假喜歡跟著姥爺走村竄巷,收棉花換絲線,深知人靠衣裝馬靠鞍,時尚的衣裳會對生意有所幫助。畢竟在遍地是泥腿子的泉水鄉,衣著得體,舉止文雅,會增加別人的信任感。

泉水鄉地處豫皖兩省交界,經濟發展並非完全靠農業,每年六七月份就會遭遇連天暴雨,造成嚴重洪澇災害,莊稼地裏水深過膝,甚至連村莊道路都被洪水完全淹沒,村民們不得不馬上轉移到河壩安營紮寨,所以,靠傳統種植很難發家,也過不上自己想要的生活。村裏勤勞和懶惰的人一起種田,莊稼收成相差無幾。窮則思變。這裏的人愛折騰,大舅柳大寶就是其中一員,他選擇騎車帶青菜到城裏販賣、收棉花換絲線,收兔毛賣到縣城毛紡廠,生意做的令人眼紅,做著做著,最後專做兔毛生意了。

與其他同行不一樣,大舅柳大寶屬於有些文化的人,小學數學、中學代數學的都很好,算賬幾乎脫口而出,偶爾也幫助村民起個名字、寫個文約之類,自然受到十裏八鄉姑娘們的青睞和媒人的騷動。上初二時,他就收到過班級女生寫來的情書,但思想保守的他從來沒當一回事,要知道校園學生“談戀愛”,在當時絕對是不允許的,也不為人們所接受。雖然柳大寶見過一些世面,但男女之事總會令人臉皮變薄,他認為女生喜歡自己屬於正常,自己決不能越雷池半步。日曆很快翻到初中畢業。然而,就在畢業第二年暑假,他遇到一件令他終生難忘的事情來。

三月的一天,淡藍色的天空飄著幾朵白雲。忙碌一天的柳大寶拉了幾百斤兔毛回來,由於行得太遠,摩托車一時沒油了,又遠離集鎮,無法購買到汽油,只好推著笨重的摩托走了十幾裏鄉路。雙腿累得腫脹發酸,腳步虛浮,每走一步仿佛沒有踩實大地,腳下的路像海洋上的浮冰一樣,總覺得在往後飄。這時,天空忽然下起小雨,飄灑在臉上涼絲絲的,一到村頭,他的眼睛就像被螞蚱馱著一跳一跳的。天空已經暗淡下來,池塘裏的魚兒不時地在水面翻騰跳躍,甩出清亮的水花聲,這是魚兒求偶繁殖的季節。擱在平時,柳大寶一定會駐足傾聽這天籟般的聲音,可今天實在太累了,沒有一點心情,只想著快點到家。何況,一直跳動的眼皮讓他預感到有什麼不祥之事發生。

儘管渾身疲憊得像漸漸加濃的暮色,卻無法阻攔他喜悅的心情。今天是個收穫的日子,他滿載而歸,途中,已經多次盤算著如何向父母彙報一天的成果。他遠遠地望見自家的房屋,院子裏幾盞燈已經亮了起來。尚未入院,就發現門口蹲著幾個閒人。他知道農村人喜歡晚飯前串門,於是摸了摸口袋,準備給鄰居們遞上幾根香煙。

到了跟前他才發現,除了左鄰右舍以外,還有個陌生人,也許是誰家來的客人吧?他心裏這樣想。柳大寶剛拿出一盒煙正要拆開,鄰居柳二狗喜滋滋地走過來,聲音響亮地喊了一聲:“大寶哥,你家來貴客啦,這是裴家埠的村書記派來的,非要見見你,都等大半天了。”這時,陌生人接過香煙說道:“快進屋吧,我和俺哥都在等你!”

柳大寶注視著眼前這個陌生人,心存疑惑,知道來了兩位客人,另一個在屋裏拉家常,也許這個人等不及了,提前站在門口翹首盼望。柳大寶繼續尋思著:裴家埠口水系發達,是當地通往河南省的一個重要埠口,早就聽說裴家埠村的裴書記交際廣泛,結交三教九流,在當地是響噹噹的一號人物,可自己從來不認識,怎麼會突然派人找上門來?”

想到這,柳大寶心裏“咯噔”一下,難道白天在裴家埠收兔毛出了問題?他忽然想起上午遇到的一個“難纏戶”,有個老光棍的兔毛特別不衛生,而且發潮,價錢上沒有談攏,但這個老光棍脾氣暴躁,交流幾句就發生口角,柳大寶不敢在別人地盤造次,堅決不收他的兔毛,被老光棍追著攆著罵了半天,只能選擇忍氣吞聲灰溜溜地跑了。後來他聽裴家埠村裏人說,這個老光棍經常強買強賣,多次欺辱外村人,泉水鄉另一位收兔毛的人就吃過老光棍的大虧,而他之所以如此囂張,就是因為和裴家埠的村支書同族,看來這架勢,是裴書記弟弟上門“算賬”來了。

柳大寶忐忑不安地進屋,看到堂屋床上端端正正坐著個高大威武之人,正跟父母和鄰居們談笑風生,一舉一動都刻意展現著與普通百姓不一樣的風度。見柳大寶回來,來人頓時喜笑顏開,但依然能從他的笑聲中感受到一種自信和傲慢。看來事情沒有想像中的嚴重,當事人不在,來人是裴書記的堂弟、村裏的會計,而剛剛在門口迎接自己的是當地頗為知名的媒公。兩人非常客氣,看來他們並不是為老光棍的事而來。

原來,中午時分即將離開裴家埠的時候,柳大寶看到村口有個人頗似生意人,就下了摩托遞上一支煙,還與之客套幾句,結果他白白淨淨儒雅的樣子就入了那人的法眼,忙問柳大寶是哪里人,這麼年輕就會做生意了。柳大寶以為是同行,將來生意上好有個照應,即便不是經商的也沒關係,看其派頭應該是當地的場面人,尤其自己剛在村裏碰了壁,今後很需要一個在當地鎮得住場子的人能為自己說幾句好話。柳大寶一掃之前的黴氣,小心翼翼地組織語言,拿出十二分的熱情,不但對答如流,而且談吐不凡,博得這位中年大叔的好感,忍不住嘖嘖稱讚,一個勁兒上下打量,像是欣賞一塊美玉,直看得柳大寶心裏發毛,惴惴不安,中年大叔這才笑呵呵離去。原來這位中年大叔,就是遠近聞名的裴家埠村的裴書記。

裴書記對柳大寶油然而生愛才之心,恰逢他的女兒正值談婚論嫁的年紀,就冒出招婿上門的念頭,於是根據聊天資訊就安排村裏的張會計上門提親。原來如此,柳大寶看到父母喜形於色,眼睛都眯成一條縫,比中了彩票都開心。柳大寶到家之前,父母與張會計已經將重要的事情定了下來,恨不得儘快將婚事促成。張會計上下仔細打量柳大寶,心裏十分滿意,神態更為自然,好像這種好事,對他來說手到擒來易如反掌。臨別,張會計緊緊拉住揚大寶的手,親熱地說道:“親侄兒,過兩天咱爺倆整兩盅。”有裴書記這塊招牌護著,張會計在當地辦任何事情無不胸有成竹,雖說是女方主動上門提親的,但他的神情卻好像賞了柳家一個好大的面子,在他看來這件婚事是板上釘釘——跑不了。

第二天清晨,姥姥一大早就起床,在衣櫃裏翻來翻去,將一家人打扮得漂漂亮亮,還早早去鎮上割了十斤肉,買幾只漂亮的大紅公雞,說是到裴家埠相親去。柳大寶此時心裏美滋滋的。畢竟他已經到了談婚論嫁的年齡,哪有少年不鍾情?誰不想早點說個媳婦?

在通往集市的路上,趕集人絡繹不絕,一遇到熟人,姥姥就亮起嗓門炫耀似的說:“帶大寶相親去!你猜是誰?是裴家埠裴書記的女兒。”她恨不得把昨天發生的一切向所有人宣告,是裴書記家主動上門提親,這是多大的面子呀!遇到沒人的時候,她就輕輕哼著小調:“小老鴰,尾巴長,娶了媳婦忘了娘”。姥爺趕忙打斷她的話:“不要瞎唱,我看你是高興得昏了頭?這歌謠多不吉利!”姥姥把眼睛一蹬,執拗道:“我高興,愛唱什麼就唱什麼,想怎麼唱就怎麼唱!”姥爺只好搖搖頭,雖然沒有過度表露出不贊成,但內心的喜悅與緊張總也抑制不住。他甚至在心裏盤算起來,裴家埠是個養兔專業村,養兔專業戶四五十家,只要靠上裴書記這張金臉,誰家剪下的兔毛還不都給自己留著?今後掙錢豈不是像流水一樣源源不斷?

然而,他們的喜悅最終美夢成空,就連心裏有著娶媳婦衝動的柳大寶,最終明白什麼叫緣分未到。柳大寶一家三口歡歡喜喜走進裴家大院,第一眼就看到裴書記家的二妮,柳大寶心頭頓時猛地一沉,這個二妮名叫裴麗麗,他認識,模樣倒也周正,但是在學校成績不咋樣,經常上課睡覺,醒來就從抽屜裏拿出雞腿或者紅燒肉啃得滿嘴流油,把同學們饞得口水直流。因此,她的大名在學校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由於經常缺課又不愛學習,初中讀了五年都沒有讀完,人送外號“傻妮”,比柳大寶大3歲。在其他男生眼裏,她就是個財主,每當下課時就排著隊伸出自己的手,等她從布袋裏拿出一塊肉或一個糖果來賞賜,見到她無不點頭哈腰。柳大寶可不嘴饞,也不喜歡這樣的“饞嘴貓”,往往敬而遠之。

回去的路上,姥爺姥姥津津樂道,仍沉浸在裴家的三間青磚瓦房,屋裏擺設得像“仙人洞”一樣。柳大寶就撇著嘴,心裏感到無比失落,一路上沉默著,不知道該如何說出拒絕的話。想起剛才看到“傻妮”時候,傻妮滿臉笑容,桃花一樣燦爛,羞答答去了廚房。看樣子,傻妮對自己應該是較為滿意的。自己畢竟讀過一些閒書,尤其喜歡偷偷看故事會,對書中古代一些才子佳人追求美好愛情的故事充滿嚮往,柳大寶不希望自己的愛情就這麼草率,說白了就是:沒看上,壓根沒想到原來她就是裴書記家的二女兒。

一切和預想的迥然不同,姥爺一天到晚歡天喜地,還托人打聽一下,裴書記的二妮兒相親兩年多了,上門提親的排成排,可她一直眼眶很高,一個小夥都沒看上,還是兒子大寶有福氣,能有緣高攀這門親戚,自己也會跟著揚眉吐氣。當了半輩子農民,雖然改革開放後做些小買賣,掙些小錢,但是商販在泉水鄉的村民眼裏地位很低,總有人瞧不起。祖祖輩輩還沒出過一個當官的,如今能跟張書記聯上姻,必定會徹底改變一下面貌,說不定順著這棵大樹,兒子在村裏真能混個民兵營長或治保主任,哪怕混個生產隊長也行啊!當看到柳大寶嘴巴始終撅得像個油壺嘴,他才意識到有點不對勁。

“你覺得二妮怎麼樣?” “好是好,但我沒看上。”柳大寶在父母面前倒是誠實,雖然平時什麼都聽父母的,但在這件事上卻說出自己的心裏話。“啥?沒看上?”姥爺急了,知道兒子柳大寶性子直,說話直來直去,不會轉彎抹角,看來這事有些難辦,一旦傳過去,這讓裴書記的臉往哪擱?他可不是隨隨便便能得罪起的。這事如果成了,兒子將來可以飛黃騰達;若是事情黃了,以後在泉水鄉還怎麼混呀!姥爺知道強扭的瓜不甜,可又不能硬來,必須得想個萬全之策。姥爺和姥姥連續幾個夜晚在床上輾轉反側難以入眠。那邊媒公正等著回話,咋說也不能駁回裴家的面子。柳大寶知道父母感到為難,自己對裴書記的千金實在提不起興趣,心裏有一萬個不情願,且已打定主意,婚姻大事不能輕率決定,只好推著摩托車準備下鄉收兔毛。

剛走出院子被身後的姥爺喊住:“大寶,你幹啥去?”柳大寶停下腳步,手指在摩托車把手上撚來撚去,回頭望見父母在小聲嘀咕著。“媒公今天過來,你就把難題拋給我嗎?事可是因你而起。”姥爺看到柳大寶逃避,心裏很不愉快,同時清楚這事兒子在家也不妥,說不定會搞砸,離家出走反倒是件好事。不過自己直面這件事心裏總覺沒底。“看你慫樣,快滾吧!”姥爺一邊罵罵咧咧一邊對著山羊怒吼:“有吃細料的機會,偏偏只有嚼糠的命。”山羊瞪著不知所措的大眼睛,好像有些心虛又埋下頭去。

魂不守舍的柳大寶把摩托車踩得黑煙滾滾,逃也似的離開了家。他還繞路過河,特意避開裴家埠口,每當遇到熟人總感到有些難為情,好像人們都知道他是逃婚的裴家女婿,他甚至埋怨母親不該張揚,八字沒一撇就到處諞,弄得滿城風雨,不知該如何收場。這天,他收穫不多,只在大壩鄉收點兔毛。他不急著回家,而是繞到集鎮買一碗格拉條細嚼慢咽,消磨著時光。之後,他在街上轉來轉去。天空依然亮堂堂的,絲毫沒有黑下來的跡象。也許,夜幕一降臨家裏就該安靜了。

看到街邊有人在下方棋,柳大寶將摩托車停在一旁上前圍觀,心裏卻一直煩躁不安,心思根本不在方棋上,誰贏誰輸毫不在意。以往怎麼會在路邊浪費時間,老是想著如何掙錢啊。“這不是柳大寶嗎?”人群中有人認出他。柳大寶的心瞬間提到嗓子眼,他害怕別人提到裴書記,他的潛意識裏,似乎所有人都在瘋傳著他和裴家二妮相親的事。“今天下鄉回來這麼早?要不你也玩兩把?”好在別人沒有哪壺不開提哪壺,對柳大寶的相親之事毫不知情,一顆懸著的心總算放了下來。看來人多的地方不能待,可又能往哪里去呢?他支吾幾聲連煙都忘了讓,就騎著摩托車跑遠了。騎著摩托車在田野小路上穿梭,金燦燦的油菜花像一幅幅色彩明麗的油畫,柳大寶感到自己變成一只蝴蝶,自由自在地翩翩飛舞,可這只蝴蝶翅膀略顯潮濕,飛舞漫無目的。

該來的終究要來,一切還要面對。掌燈時分,柳大寶走進家門,發現媒公還沒走,父母正跟他沒玩沒了地客套。“啥?年齡太小,再等等?”媒公臉漲得通紅,根本沒想到出師不利,像是被人狠狠地抽了一巴掌。“是啊,大寶才18歲,婚姻大事不著急,再等兩年吧。”姥爺心虛地應付。媒公不高興了,臉色陰沉:“年齡小啥?十八歲生孩子的都有,老柳,你怎麼跟我玩這一套?要是不打算說媒,那天幹嘛去相親?你這不是捉弄人嗎?”媒公連珠炮似的發問。看到柳大寶回來了,氣不打一處來:“你看不上別人,別人還瞧不上你呢,別以為自己會做點小生意就覺得了不起,要是擱在過去,早把你當成投機倒把捆起來法辦了,年紀輕輕的,怎麼這麼多花花場子?”“是,是,是俺家大寶沒福氣,裴家看不上我們是應該的。”姥爺籲了一口氣,順著臺階自降身價。這是最好的結局了,對外就說裴家看不上大寶,雖說柳家丟些顏面,裴書記的面子可給拾回來了,裴書記丟不起這個面子啊!看到老柳狡黠的眼神,似乎就在等著自己說這句話,竟然上了這個小商販的當。媒公一時愣住了,一時不知如何發洩,於是將桌上兩盒煙一股腦兒塞到腰包裏,站起身氣呼呼地走了。難題交給了媒公,相信八面玲瓏的他一定會有個好說辭。媒公走後,姥爺和柳大寶面面相覷,心照不宣地笑了起來。事情雖然不是那麼圓滿,但總算回絕了。在這方面父母還是跟兒子一條心的,況且柳大寶是第一次相親,說不定以後會遇上更好的,好事多磨就再等等吧。柳大寶相親的消息風一股雨一股很快傳了出去,有好事者問:“親事怎麼樣了?”姥爺故作黯然:“人家沒看上大寶。”說完,又忍不住笑了起來。鬧得人家丈二的和尚摸不著頭腦:兒子沒被人家姑娘看上有什麼好笑的,老柳莫不是被氣迷糊了?

河流一旦開閘就會一瀉汪洋。柳大寶可以婚配了,附近的媒公媒婆聞風而動紛紛上門提親。姥爺一個也不敢應答,忙解釋說:“年齡小。”人家前腳剛走,後腳又去相親,這要是傳到裴書記耳朵裏可不是鬧著玩的。他十分痛惜失去裴家埠兔毛市場,很長一段時間都覺得到嘴邊肥肉突然被人搶走似的,好不難過。就這樣,柳大寶一連兩年都沒有再相親,別人都說這孩子受到的打擊太大了,以至於心灰意冷。柳大寶看的也開,這兩年裴家也相了不少親,一概是誰也看不上,時間過去這麼久了,恐怕這事早就忘了吧?這兩年,柳大寶加倍努力,又在飛龍鎮、娘娘埠等幾個地方開闢新的兔毛市場,偶爾也去一下裴家埠,生意越做越紅火。想到本村幾個比自己小的青年都結婚了,柳大寶不免蠢蠢欲動。

很快又有媒人上門提親,說的是王家姑娘。從媒人口中瞭解到,王姑娘一家都是地地道道的農民,這個女孩眉清目秀、勤勞能幹,辦事利索,百能百巧,七八歲就會做飯,十二三歲就會紡花織布,只不過幼年喪母。柳大寶頓生憐憫之心,答應見一見。可相親那天事情竟出奇的不利。

柳大寶大清早打掃好院子,穿戴一新期待著王姑娘的到來。突然,好哥們勝利急急忙忙闖進來,氣喘吁吁地說道:“我看見裴家二妮來咱村了。”柳大寶一聽心裏驚悚起來,早不來晚不來,偏偏這個時候來,難道她對自己還不死心?自從上次相親失敗後,聽說裴家二妮詛咒過她好多遍,好幾次在集上看到她,柳大寶都是嚇得落荒而逃。如今,這邊正要與王姑娘相親,她怎麼跟著來了?看來是陰魂不散,一定是得到什麼風聲。柳大寶推開院門像賊一樣探出頭去,立馬嚇得魂飛魄散,果然是那個“傻妮”朝這邊走來,忙縮回頭大門一關,像個驚慌失措的兔子從後院越牆而過,跳牆的時候太著急,摔了一個狗啃泥,他顧不得傷痛,一頭紮進村後的棉花地。地裏的棉花結滿了桃子,像二妮牛皮鼓一般的咒罵,劈裏啪啦地甩在頭上、背上和屁股上邦邦作響。柳大寶貓著腰順著棉花壟往裏鑽,一幅喪魂落魄狼狽不堪的樣子,簡直像個逃荒落難的流民。

約摸著“傻妮”該走了,柳大寶這才從棉花地裏鑽出來,此時頭髮早已淩亂,剛買的白襯衫染上青草和棉花葉綠綠的汁液,褲子也綻開了線。他悄悄地摸回家,看到父親正氣鼓鼓的發著脾氣:“什麼正事不幹,相親卻又逃跑,到底演的是哪出戲?”原來,前來相親的王姑娘等了半天不見人就氣憤著回去了。那時候沒有手機,也沒有電話。誰能想到柳大寶突然失蹤了呢?柳大寶問:“裴家二妮呢?”姥爺氣不打一處來:“當初你不願意,現在還惦記她幹嘛?”

“剛剛我看到她了。”柳大寶忐忑不安地說道,“可把我嚇壞了,我一口氣躲到北地去了,腳還崴了,鞋底都跑掉了。”姥姥聽見這話,“撲哧”一聲笑了,兒子平時那麼注意儀錶,也是一個敢做敢當的人,啥時候變得風聲鶴唳,膽小如鼠、望風而逃?很快就明白了事情的原委,敢情是被裴家姑娘嚇掉魂了吧?姥姥笑道:“你一定是看花了眼,裴家二妮早就定了親,你剛剛看到的是裴家三妮,她是到鄰居柳二棍家相家的。”原來是虛驚一場!兩姐妹長得太像了,自己因為心虛也沒仔細觀察就變成了被楚王追殺的伍子胥。姥爺罵了幾句:“好好的一件事搞成這樣。”說罷,又沖著姥姥怒喝道:“瞧你還笑得出來?王家丫頭等了半天,這事又黃啦。”

柳大寶這次相親失敗都怪該死的勝利,這小子謊報軍情,這下可好,王家姑娘遭此冷落,以為是嫌棄她是個沒娘的孩子,面子上掛不住,氣咻咻地離開。即便後來,姥爺又找媒人前去解釋說合,也絲毫不起作用。王家丟出一句話:“俺已經定好親了,讓柳神經死了這條心吧!”看來王姑娘受到的傷害太大了。柳大寶第二次相親就這樣以失敗告終,末了還落個“柳神經”的綽號。

經歷兩次相親失敗,柳大寶名聲大噪,村民們都認為柳大寶眼眶太高,一般姑娘他不溜一眼,有人謠傳他下巴長在額頭上,一時間沒人敢來提親。這消息很快傳到趙家堡,趙家堡的生產隊長趙大強為人仗義,到處都有“兄弟”,是個能打好鬥的江湖好漢,聽說柳大寶兩次拒婚,毫不介意,反而更加欣賞他的真性情。正好,他家獨生女剛滿17歲,比柳大寶小三歲,掂量著覺得十分合適,便想著讓女兒與之定親。

柳大寶早就認識這個趙大強,一接觸就就覺得他是個敞亮人。有一次,柳大寶販賣兔毛時路上遇見趙大強,他接過煙還喊柳大寶“老弟”。柳大寶尋思著:趙家的女兒絕不是那種扭扭捏捏的小女子,說不定是個能夠撐起家的一把好手。事情就這樣定了下來,很快就到了相親的日子。四月初,村中的白楊樹抽出翠綠的葉子,被風一吹嘩嘩作響,展示著蓬勃旺盛的生命力,好像宣告著夏天已經到來,要抓緊春天的尾巴。

趙家女兒的芳名:趙得柱,一聽就是個男孩的名字,老趙一門心思想要兒子,就給女兒起個男孩的名字,跟“罩得住”諧音,賦予美好願望。那年月,與柳大寶年齡不差上下的鄉村女孩,除了走上學的以外,大都沒有正兒八經的名字,不是叫“大妮兒、小妮兒”就是“大妞、二妞”,能有個“趙得柱”名字已經很好了。柳大寶默默地暢想著、憧憬著美好的未來,心裏不由得一陣子興奮。

此次相親,趙得柱同父親趙大強一起來的,連媒人都沒請。在趙大強看來,繁文縟節皆可省略,自己身為“好漢”,應該豪爽大氣、乾淨利索。果然,父女倆一進村,就有不少人迎上去打起招呼,以迎接貴客的禮儀熱情寒暄。趙大強四下裏拱手致意,見誰打招呼就立馬回應,一個禮數也不少,就連村子的憨子都致以拱拳禮,樂得憨子口涎如漣,比自己娶媳婦兒都快活。

英姿颯爽的趙得柱也不懼人,頭上紮著髮髻,穿一件寬大的袍子,紮著綁腿,邁著穩健的步伐來了。柳大寶至今都難以忘懷第一次見到趙得柱的場景:她一手執著紅纓槍,一手拎著大環刀,身材高大肥碩,孔武有力,活脫脫像個女霸王。村民們正與趙大強談笑風生,走到柳大寶門前的一片空地時,只見女霸王將紅纓槍在手中抖了一個槍花,隨即拋向空中,這時候她手持大環刀來上幾個空中翻,雙腳剛一落定,紅纓槍隨即從空中落到手裏,她一手舞刀,一手弄槍,兩個兵器在她手中像女孩子翻花繩一樣,令人眼花繚亂。眾人一下子懵了,半天沒有反應過來,紛紛拍手叫好。一群小孩子紛紛圍了上來看熱鬧,鄉村文化貧瘠,這樣的熱鬧場面只有重大節日才可能會有。只聽到人群中有個小孩朝家飛奔,嘴裏大聲喊道:“俺爹俺媽快出來,玩馬戲的來啦!”

趙得柱氣沉丹田、眼觀六路耳聽八方,丟下兵器又打了一套長拳,隨著“嗨、哈”兩聲巨喝,胸腔裏像是藏著一個銅鑼,驚飛了樹上一群鳥兒。趙得柱收勢之後,只見她氣不喘、聲不虛,只有一層薄薄的微汗在額頭。她這套武術表演不但令村民驚訝,也讓柳大寶徹底震驚,半響都沒回過神來。他啥時候見過這陣勢?一時分不清她來是相親還是搞武術交流。趙大強父女的表現在溫柔多情的泉水鄉成為一道靚麗的風景。他們毫不在意此行目的,只不過借著相親來展示一下女兒的武藝。

姥爺不由得笑起來:“往後看雜技不用出門了。”姥姥哭笑不得:“這樣的兒媳婦,哪個婆婆敢惹?”村民們拍著手讚賞,真乃虎父無犬女。趙得柱果然“罩得住”,恐怕今後連小偷都不敢來柳葉村了。此刻,趙大強好像變成了走江湖賣藝的,向四周不斷抱拳致謝,就差說出:“在家靠父母,出門靠朋友……”之類的話了,他洋洋自得、得意忘形,沖著柳大寶喊道:“老弟,這媳婦給你可還行?”他一激動,連老弟都喊出來了,完全忘記如果事情能成,這可差著輩分呢。

柳大寶忘了自己到底在幹嘛,忍不住嘴貧起來:“這架勢真麻溜,比耍猴還好看呢。”誰料,這句話惹得趙得柱一臉不高興,自己這番展示無非是給未來的新郎留個好印象,結果竟然和“耍猴的”相比。“請問,誰是猴?”在泉水鄉的語境裏,猴子算到“畜生”之類,是供人逗樂的玩意兒。柳大寶出言不遜,趙得柱怎不羞惱?只見她臉漲得通紅,雙拳緊握,牙關緊咬,渾身的骨骼“咯咯吱吱”在響,就像炒豆子爆裂的聲音。人們知道武藝練到一定程度,是可以控制身體關節的,“骨節響一響,敵人地上躺。”看來有人要遭殃了。

目光呼啦一下全都聚集在柳大寶身上。柳大寶自知失言忙連聲道歉。見趙得柱一副不依不撓的樣子,柳大寶突然感到害怕,自己走南闖北也算見過世面,早就學會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儘量讓人家都高興,啥時候出過這樣的紕漏?看來一場劫難在所難免了。

趙得柱越是不發作,發作起來必然是翻江倒海,柳大寶已經做好引頸流血的準備。不遠處的泉河突然水花翻滾,一條大船緩緩駛來,發出“嗚嗚”的聲響,猶如巨嬰的哭號。柳大寶正要說點什麼來挽回失誤,趙得柱卻一屁股蹲坐在地上,哇哇大哭起來,兩條壯腿踢得沙石翻飛。眾人全都驚呆了,剛剛還是個巾幗女英雄,哪曾想竟然如此脆弱,像個孩子似的在地上打滾、撒潑。趙大強看到這個場景,面子有些掛不住了,自己的寶貝女兒,被未來的夫婿一句話打回原形,這可丟人丟到家了,連忙呵斥女兒:“我趙大強的女兒,決不能哭!”

趙得柱聽到父親這話撒潑得更凶了。作為獨生女,她雖然練就了強壯的體魄,內心依然是個小姑娘,平時被寵得像個公主,哪里受得這個氣?她在地上翻來翻去,泥土和稻草混合著淚水粘在臉上,像個滑稽演員。柳大寶本想再安慰幾句,看到趙得柱的憨態實在憋不住笑,他越是笑,趙得柱越是抓狂。趙得柱越是淘氣,柳大寶越是忍不住笑。試想,一個身材圓滾滾、牛高馬大的壯妞在地上打滾,該是多麼格格不入?

姥姥上前抱住趙得柱,試圖將她從地上抱起來,結果被她撞得仰面倒地,但還是顧不上傷痛,再次欲將她扶起來,說道:“孩子,快起來吧!讓人家看到多不好。”趙得柱頓時止住哭聲。她以前很少出門,趙大強把她當作寶貝一般藏在家裏,只要不高興,就需要人來哄,眼看著姥姥來扶她,心裏好受一些,竟然“撲哧”笑出聲來,鼻涕像兩條黏蟲一樣流了出來、掛在下巴上。圍觀的人看到這出乎意料的好戲,不禁面面相覷。趙大強知道事情壞了,都怪平時太溺愛孩子,一點委屈沒讓她受過,這要是傳出去可咋辦?他拍了拍女兒說了聲:“咱們回家吧!”趙得柱頓時樂呵呵地從地上跳起來:“晚上要讓俺娘烙饃吃。”

趙得柱如此沒心沒肺,趙大強也不好再說什麼。看到他們撿起兵器往回走,柳大寶猛然反應過來,他們原本是來相親的。望著趙得柱父女漸漸遠去的背影,柳大寶嘴唇砸吧道:“看來她娘做的烙饃一定好吃……”柳大寶這次相親無疑是場鬧劇,以離奇的情節開場,以荒誕的結尾謝幕。姥爺惋惜道:“她還是個孩子。”說罷咂咂嘴巴返回院子。

柳大寶經歷幾次“相親”失敗,迅速變得成熟起來,已經從當初那個青澀毛頭小子變成一個老道的情場高手。此後,他又相親幾次,雖然一次也沒有成功,卻讓自己變得更具魅力。一次,趕臘月集的路上,柳大寶與好哥們勝利一起上街備年貨。說起勝利,他相親的故事跟柳大寶差不多,也是屢敗屢戰。二人正在街上走著,勝利突然說:“前面那個小妮長得挺好看。”柳大寶循著他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見一個女孩穿著紅色夾襖,被白雪映照得格外鮮豔,白皙的臉簡直像個玉人。柳大寶讚歎不已:“這小妮確實好看,千裏挑一啊!”兩人的對話毫不避諱全被那女孩聽去。隨行的姐妹招手喊道:“那不是勝利嗎?”

勝利沒想到竟被人家給認出來,姑娘嬉笑道:“你忘了她是誰了?她是李寨的三妮,你們還相過親呢?”勝利這時候突然反應過來,確實有這回事,原來是李寨李大頭的女兒“李剛”,一個男孩的名字。半個月前,在媒人攛掇下,勝利跟李剛在集頭約見,當時的在縣裏打工的李剛才風塵撲撲回來,沒有梳妝打扮,看起來灰頭土臉的,又加上取個男人的名字,勝利瞄一眼就回絕了。誰料這才幾天,李剛就被家鄉的風水滋養,出落得芙蓉一般,簡直是仙女下凡。

這位叫李剛的女孩倒也不生氣,雖然被勝利拒絕過一次,但現在看到他呆頭呆腦的樣子覺得非常可愛。四目相對,李剛臉上迅速飄起一朵紅雲,看來她對勝利蠻有意思的。柳大寶見此情景為之惋惜,又覺得勝利的春天就要來了。於是四個青年結伴而行,勝利儼然一位奴僕,鞍前馬後服侍著李剛。柳大寶和李剛一起在縣裏打工的好姐妹緩緩地跟在後面。

好姐妹揶揄道:“柳葉村的勝利,怎麼變成了呆頭鵝?”

勝利憨憨地笑著:“誰讓自己當初瞎了眼呢,差點錯過貂蟬。”

好姐妹又笑道:“聽說你嫌棄她的名字像男孩?”

勝利像被誰重重揍了一拳,臉上各種表情雜糅在一起,不知道是哭還是笑,說道:“就算她叫李鐵牛,我也願意。”

李剛嬌羞地反駁道:“你才李鐵牛呢?”

好姐妹拍了拍手,說:“她不叫李鐵牛,只不過小名叫石頭。”

勝利一時呆住了。

聽了他們的對話,柳大寶哈哈大笑,覺得這個好姐妹像紅樓夢裏的晴雯,怪招人喜愛的,忙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李剛搶先回答:“她不叫石頭,叫石槌。”好姐妹尖叫道:“去你的,我才不叫石槌,我叫雲朵。”說著,抬頭看看柳大寶,羞得再也抬不起頭,剛才那個活潑靈活的小家碧玉哪里去了,取而代之的儼然一位大家閨秀。柳大寶的心兒一跳:難道春天也有雙份的?就這樣,柳大寶和雲朵認識了。在勝利和李剛定親那天,他和雲朵以“陪同”的名義前往。此時,柳大寶年滿21歲。

在泉水鄉男女大都早婚,21歲已經算是大齡青年。姥爺姥姥對柳大寶的婚事很是著急,偏偏柳大寶不溫不火,無動於衷,屢屢拒絕提親。很快,這個秘密被姥姥發現了,就問:“是不是有意中人了?”柳大寶吞吞吐吐,不敢直面回答。自由戀愛像一股清新的春風漸漸吹進落後的鄉村,青年男女一時之間還不願對外宣佈。交往一個多月,雲朵主動親了柳大寶,讓柳大寶心裏甜滋滋的,他相信這就是愛情的力量。躲在黑暗的秘密終究會被陽光照耀,雲朵大膽、潑辣,一點也不怯懦,經常從李寨順著河乘船再穿過幾片農田來找柳大寶。終於有一天,柳大寶腳上多了一雙新布鞋,暴露了所有的秘密。

雙方父母要見面了,誰都以為柳大寶的愛情已經塵埃落定,就連姥爺姥姥都這樣認為。雲朵除了長得漂亮,熱情大方,幾乎每天都來打掃院子,還幫姥姥做飯,柳大寶被她熾熱的愛攪得五迷三道。相家那天,除了雲朵的父母,七大姑八大姨全都來了,用姥姥的話說“一船人裝不下。”柳家為此積極準備,為了招待好這些客人,雞鴨魚肉擺滿了庭院。相家之後,按理說該找個媒人作傳話筒,好商量婚事。可李雲朵就是不答應,說家裏要再相幾次家。此後,雲朵的家人幾乎每天都來,剛開始是三五成群,後來越來越多,連八竿子打不著的親戚也來了,直到最後,“整個李寨的人都來了”。

柳大寶家每天這樣好菜好肉招待著來客,半個月竟然花掉上萬塊,家裏的積蓄所剩無幾,還找鄰居們借了一些錢。那可是九十年代初,五分錢就能買一根雪糕,萬元可不是小數目。雲朵又特別會粘人,每天都來相見,讓柳大寶每天應酬著李雲朵村的鄉親,根本沒時間出去做生意,幾乎斷了收入來源。柳大寶覺得不太對勁,可又說不出問題出在哪里。

柳大寶決定側面打聽一下,這一打聽可不得了,雲朵竟然是個“風流姑娘”,同幾任前男友不清不白。柳大寶頓時覺得天旋地轉,表面看起來溫柔可人的雲朵,怎麼會有那麼多不堪的歷史。她從小喜歡跟男生玩,長大後經常跟著一群小混混,時間長了就被小混混們佔有了,幾乎都做過她的男朋友。就這樣,雲朵的名聲壞了,在李寨村周邊幾個村子無人給她說親,她也滿不在乎,經常跑到更遠的地方搞自由戀愛。李寨和柳葉村直線距離雖然不遠,但中間隔著一條大河,且又不在同一個省,資訊不暢,讓柳大寶差點做了王八。當聽說雲朵與柳大寶自由戀愛以後,害怕柳家知曉雲朵的往事後反悔,李家就採取下三濫的辦法,每天帶人前去做客,讓柳家在金錢上遭受損失,即便反悔,這麼多錢也就白花了。吃了虧只能往肚子裏咽。

當柳大寶將打聽的消息回來敘述後,姥爺果然沉不住氣了,在他看來,鄉下人哪里講究貞潔,只要婚後踏實過日子就行。其實,他一來是心疼花去的那一萬多塊錢,再相家還是少不了花費,二來想著這資訊未必可靠,也許是仇家散佈的謠言,不如就這樣算了,督促兒子儘快完婚。李家發現詭計被揭穿,也不再來人蹭吃蹭喝,特意安排一個代表前來商議,彩禮錢一分不要,共同承擔之前的吃喝賬,再補貼四千元的嫁妝錢。姥爺認為這是最好的結果,於是逼著柳大寶就範。

自從李寨回來以後,柳大寶蒙頭躺在床上,連續幾天不吃不喝。雲朵再來他也不見,任憑她在窗前哭訴。在柳大寶心目中,雲朵曾是多麼純潔的好姑娘啊,沒想到竟有如此多的心機,他實在無法忍受這樣的欺騙。看到一個可憐的姑娘天天在自家窗戶前自言自語,姥爺有些不忍心就將她放了進來。他想,自由戀愛雖然是新鮮事物,但年輕人的事情還要面對面解決。

雲朵走進房間,坐在柳大寶床頭,向他不停地道歉,她說愛柳大寶是真心的,自己以前不懂事,並沒有跟人亂來,只是自己說話做事不拘小節遭人陷害,雖說自己是處過幾個對象,但連手都沒讓人家摸過,直到遇見柳大寶才動了心,是他給自己帶來愛情的甜蜜,她死活都不願意分開。柳大寶聽到這樣的哭訴,心一下子軟了,女孩子的眼淚是對付男人最好的武器。儘管柳大寶在被窩裏也是淚流滿面,但他還是心疼雲朵。正當他決定妥協時,雲朵將手伸進了被子裏撫摸柳大寶的臉,為他拭去腮邊的淚水。看到自己的哭訴果然奏效,雲朵惡作劇一般將小手向下摸去,當她溫暖如玉的小手像真正的雲朵拂過柳大寶的胸膛,柳大寶感到從未有過的舒適感,可當她的這個小手急速地向下滑的時候,柳大寶突然如夢方醒,好像被窩裏鑽進來一條毒蛇,想到自己所聽到的雲朵那些風流韻事,覺得她竟然如此膽大如此放蕩如此毫無羞恥。

柳大寶一下子清醒了,尚未結婚,雲朵竟然將手伸向不該碰的地方,這也太開放了。雖然政府在村裏牆壁上粉刷著“改革開放”的標語,但與雲朵的“開放”可不是一回事,這是極不自重的行為。柳大寶狠狠地將她的手甩了出去,激烈的動作掀開了被子,柳大寶看到雲朵的表情竟是一副“得逞”的神態。他差點就被自己的心軟害了終身,起身將雲朵推出門去。

姥爺和姥姥在院子裏紮著笤帚,屋子裏所發生的事情他們並不知道,更不清楚柳大寶為何突然發火,只看到兒子粗暴得像個野獸,姥爺上前攔住柳大寶,姥姥護住雲朵。雲朵哭哭啼啼地捂著臉跑出院子,不知是為自己沒能挽回愛情而傷心,還是為自己曾經的過錯而懊悔,抑或是悲泣灰暗不堪渺茫的命運?

雲朵走後,柳家卻發生一場“大戰”。姥爺姥姥希望柳大寶退讓一步接受雲朵,他們嘴上勸柳大寶向遠處看,看遠點,實際上確實心疼李寨人吃掉自家多年積蓄。一個不要彩禮的媳婦即便以前犯過錯誤,只要改正就能回頭是岸。柳大寶何嘗不知父母的心思?但他性格執拗,越是強逼越要對抗到底。事情鬧到無法挽回的地步,姥爺拿著擀麵杖對著柳大寶的後背一下一下用力地抽打,柳大寶跪在地上始終一聲不吭,一片又一片青色的雲、紫色的雲在柳大寶後背上浮現。姥姥最終忍不住了,流著眼淚緊緊抱住了姥爺的雙臂。錢白花了讓人心疼,兒子是自己的,不能因為這點錢而要了兒子的命。錢沒了可以再掙,人要是打傻了、打殘了,那可要抱憾終身啊!姥爺慢慢清醒過來,本來只是語言激烈的爭鋒,但柳大寶屢屢針鋒相對,嘴強的像頭驢,才惹得姥爺“痛下狠手”。

這件事成為柳家埋藏在時間深處的一道傷疤,多年後姥爺談起這段經歷時還忍不住說道:“那時,我真是心疼錢啊,心裏老是轉不過彎來。得罪裴書記我都沒有那麼在乎過,李寨的這個損招,差點給柳家釀成一場大禍啊!”

雲朵再也沒有上門,柳大寶的心情慢慢地恢復好轉起來。肉體上的傷容易康復,心靈的痛卻要一生才能治癒。這段短暫的愛情給了他增加無限甜蜜,也給他帶來深深的痛苦,甚至還有永遠的遺憾。面對一位差點攜手走進入婚姻殿堂的女人,也是柳大寶第一次真正的初戀,真不知道柳大寶如今是否已經完全做到雲淡風輕?

雲朵及其家人給柳家捅了個窟窿,家底都順著這個窟窿漏了出去。更為主要的是生意剛剛有點起色,眼看可以做大做強,正需要資金周轉更進一步,現在卻忽然負了債,一時半會兒很難盤活自己的生意。商品經濟讓每個人的頭腦開始靈活起來,同行一下子增多,競爭力空前巨大。面對瞬息萬變的市場經濟,一招不慎,將會使自己的生意跌入萬劫不復的萬丈深淵。這就是姥爺說的大禍,在當時不啻是一場滅頂之災。

困難面前,柳家亟需一根救命的稻草。這根救命稻草不久就匆匆來了。

泉水鄉自古以來水系發達,交通便利,便利的漕運沿河形成許多小集鎮,雲集著周邊多個縣的行商。而在泉水鄉最為火爆的集鎮莫過於胡灣,胡灣主要以胡姓為主,人丁興旺,逐漸形成胡小灣和胡大灣兩個村莊,這兩個村莊首尾相連在一起共有八個生產隊,總計四千餘人。四千多人的村子,在整個泉水鄉是首屈一指的大村。村裏首富是個殺豬宰羊的胡屠戶。

胡屠戶每天都要殺掉上百頭豬羊,才能供上泉水鄉所有人吃上肉。胡屠戶五十歲上下,膀大腰圓,滿臉橫肉,自帶殺氣,衣服上閃著油光,村裏的狗見到他都要夾起尾巴倒著走。他有五個孩子,家裏不缺錢,再多也能養得起。前面四個孩子都已成家,其中兩個兒子都繼承了他的衣缽,不僅幹起殺豬宰羊的營生,還蓋一座三千平方米的冷庫,方圓幾十裏的屠戶都源源不斷地把豬肉送來。這冷庫儲存的肉,直接送往漯河市雙匯企業。最令胡屠戶擔心的是小女兒。當他獲悉柳家的窘境後,隨即放出話來,只要柳大寶娶了他的女兒,就陪送十萬塊的嫁妝。胡屠戶的女兒到底何許人也,胡屠戶為何敢於放此豪言?胡屠戶的小女兒名叫胡靈靈,名字聽起來悅耳動聽,可長相卻一點都不水“靈”,手胖腿粗、臉大無頸,走起路來活像一個碾盤,所到之處地動山搖,就連生命力旺盛的青草,只要被她踩上一腳,一輩子都別想再直起腰杆。

柳大寶自然熟悉胡靈靈最大的缺點就是太胖了,她的這種胖還不是別人常見的那種胖,別人的胖是肉多可愛,胡靈靈不但不可愛,反而一臉蠢相,一臉橫肉,滿臉嚴肅,活脫脫一個瘟神在世。既然媒人來了,那又有什麼辦法呢?誰讓自己命苦與愛情無緣呢?柳大寶心想:胡靈靈是營養過盛,只要減肥成功,應該還是拿得出手的。他硬著頭皮與胡靈靈見面了。當胡靈靈進了自家院子,柳大寶就頓感一陣頭暈目眩,院子這麼大,她一進來,好像整個院子都被塞滿了,每挪動一步,房上的屋瓦都要哎吆一聲,柳大寶甚至擔心院牆被撐破。胡靈靈氣喘籲籲,當她的腳邁上走廊準備進屋,柳大寶彷佛看見陽光都被胡靈靈擠了出去,房間瞬間暗下來。但他還是自我安慰道:“白白胖胖,充滿希望。”

胡靈靈費力地睜開眯起的眼睛,厚厚的眼皮下,一顆比綠豆還小的眼球滾來滾去。她圓鼓鼓的下巴像充了水的氣球,跟著來回顫動,直到看見人群中的柳大寶,才稍微停止顫動。其實,柳大寶早就站在院子裏,胡靈靈剛從他身邊走過,只到她落座後才發現。也許她走路太費力氣了,以至於一點不敢分神,否則意志力實在不足以撐起三百斤重的身軀。

看到柳大寶,胡靈靈開心地咧嘴一笑,小小的堂屋似乎被她的微笑硬生生撕開一道口子,就連桌子板凳及牆上的字畫也好像“嘩啦啦”都順著這道口子溜了出去。柳大寶與她距離較近,看到她像籮筐一下大的腦袋,以及她餘韻悠長的微笑,由於每笑一下都很費力,她的嘴巴尚未完全合上,柳大寶看到其牙齒竟然黑黢黢的,像是硯臺上陰乾的墨,這難道就是人們常說的“豬食牙”?柳大寶頓覺胃裏翻江倒海,一股熱流從喉嚨裏噴湧而出,他“哇”的一聲吐出一口苦水。生活本來夠苦,十分注重儀錶的柳大寶竟然當眾嘔吐。他努力克制自己真實的想法,卻完全不受控制,還是以苦水的形式從嘴裏噴了出來。

甭用猜,這次相親又黃了。對於柳家來說,沒有誰為痛失十萬元的嫁妝而感到惋惜。求人不如求己,柳大寶決定離開泉水鄉到嘉玉城闖一闖。因為一個同行告訴他,嘉玉城市場繁華,經濟發展勢頭強勁,周圍山清水秀,整個皖北的兔毛被收購以後,最終都流向那裏。兔毛到嘉玉市之後會放紡成絲線,卷成毛紗,甚至織成價格昂貴的皮草。嘉玉城離杭州不遠,泉水鄉無人知道那裏到底盛產什麼。這麼多年來,泉水鄉很少有人到這裏創業。柳大寶這個決定,令姥爺姥姥十分不安,堅決不同意,他們寧願不要生意、守著一畝三分地也不讓兒子出去。

這並不是因為泉水鄉的人愚昧膽小,而是人與生俱來對未知世界往往有所恐懼,大城市一些傳聞從來都不是正面的,所以他們世世代代都堅守著這片土地,寧願在這裏累死窮死餓死,也不願意去探索未知的世界。以前,柳葉村唯一一個不聽話的青年姑娘,聽說城裏做保姆能掙錢,結果在外面遇到一個騙色的傢伙,未婚先孕,父親多次去城裏尋找,姑娘卻像強驢固執,拉也拉不回。村民們都說,城市的風可勾魂呢,吹到身上,就把人的淳樸風乾了。

柳大寶執意要去,父母也攔他不住。為此,他低價賣掉那輛愛不釋手的摩托車,湊足了路費,踏上前往嘉玉市的旅程。姥爺和姥姥一路向送,走過一個村又一個村,一路上淚水連連,最終還是止住腳步,望著柳大寶的背影消失在鄉路盡頭。呆立良久,直到天黑才返回家中。

柳大寶一路上省吃儉用、舟車勞頓,歷經三天才到了嘉玉市。當時暮色降臨,城市華燈初上,柳大寶感到滿大街流光溢彩,不禁有些眩暈,不知何去何從。柳大寶在街上漫步目的來回溜達,竟也不知道如何住宿,最後來到一個餛飩攤前,濃郁的香味讓他邁不開腳步,他的確餓了,於是在一個僻靜的角落坐了下來。

老闆是地地道道的嘉玉人,用他帶著當地口音的普通話問:“你吃大碗還是小碗?”柳大寶不敢問價,又怕價錢太高,就說:“吃小碗吧。”

老闆說道:“小碗十個,大碗十五。”

柳大寶默不作聲,靜靜地等待老闆將小碗餛飩端了上來。湯是雞湯,柳大寶一聞就知道,碗裏放著蔥花和蝦仁,餛飩的香味鑽進鼻子,他再也忍不住,狼吞虎嚥吃了起來。飯後,他感到身上有了些力氣,那種在泉水鄉的自信慢慢地找回來了。

他仰臉問老闆:“小碗多少錢?”老闆頭也不抬,說道:“一毛錢一個。”柳大寶尋思:城裏的東西就是貴,知道價錢心裏好有底,以免被宰。他還沒吃飽,就跟老闆說:“再給我來一大碗吧!”

老闆笑了:“再來一大碗吃得完嗎?你已經吃過十個了。”

柳大寶摸了摸肚皮,這點餛飩才到哪啊,於是點了點頭說:“是的,一大碗估計都不夠。”在他的意識裏,泉水鄉五毛錢一大碗的餛飩分量可比這多幾倍,況且南方的餛飩小的簡直像櫻桃。很快一大碗餛飩端了上來,柳大寶三下五除二又吃完了,但依舊覺得還沒吃飽。這時候他又要了一大碗。老闆驚訝地說:“再來一碗可就40個了?”

對此,柳大寶對南方人有了新的看法,他們的飯量也太小了,自己在老家幹農活一頓能吃四大海碗麵條,這幾個餛飩剛好塞牙縫。當新一碗餛飩端上來時,旁邊竟然聚集幾個嘉玉人,他們都想看一看這個飯量大的出奇的客人,大家無不嘖嘖稱奇:“這可是個大胃王!”聽到人們的稱讚,柳大寶摸摸口袋盤算著,自己的盤纏足夠,吃點餛飩沒問題,有了力氣才好做事。他霸氣地說道:“再來兩大碗!”

老闆以為耳朵聽錯了,自己賣了三十多年的餛飩,從來沒遇到吃過二十個以上,這人再來兩大碗,豈不是要吃掉70個?周圍的人更加震驚了,紛紛停下筷子,上下打量著眼前這個高大的怪人“現場直播”。這時候老闆開始懷疑柳大寶,看他不像有錢的樣子,懷疑他要吃霸王餐,就問:“你帶的錢夠嗎?常有付不起賬的來這裏猛吃……”

柳大寶不耐煩了,霸氣地甩出一張50的票子,心說,讓你們這些井底之蛙看看柳爺爺的飯量,這樣想著他忍不住笑了起來。老闆看到錢,一顆懸著的心就此放了下來,老闆的女兒在內堂聽說奇聞,也親自跑出來觀看。很快兩大碗餛飩再次端上來了。誰也不相信他很快就能吃完。

周圍的人無不驚訝地問:“你還能再吃嗎?”柳大寶頓時豪氣陡生,從來沒有想到吃個餛飩竟然成了“主角”,簡直不敢想像。他對這裏的人也好奇起來,是不是閑的沒事幹?這時候有人叫道:“再吃一碗,我給你打賞十塊。”這叫聲得到眾人紛紛回應,高叫著要打賞。柳大寶樂了,這叫什麼事啊?看別人吃飯還給錢,是不是腦筋有問題?很快他的桌子上堆了一大堆鈔票。店老闆隨聲應和道:“如果你再吃一小碗,今天的飯錢免了。”

柳大寶越來越疑惑,這裏的人不按常理出牌,他對“城裏人”的畏懼一下子消失了。這時候,老闆將一小碗餛飩端了上來。柳大寶撓撓頭,感到不好意思,這到底咋回事啊?轉念一想,管他呢,我就給他們表演一個“囫圇吞棗”,嘗嘗餛飩不太燙了,他一仰脖子直接倒進嘴裏,一小碗餛飩竟被他“喝”進肚子。

從那天開始,北方大個猛吃餛飩的消息迅速傳遍嘉玉城,許多人都想一睹“芳容”。而他竟然靠著一頓吃八十個餛飩成為人人崇拜的偶像,他卻不知道多年後有個職業叫“吃播”,這樣說來,他算是吃播行業的鼻祖了。他靠著一張能說會道的嘴和兩條又長又快的腿,很快熟悉嘉玉城的毛紗行情,如願結交一批毛紗行業的企業家。聽說柳大寶是個收兔毛的行家,竟然給他高出家鄉數倍的價格,甚至慷慨支出預付款,讓他將兔毛速速運來。

事情發展的非常順利,他也徹底翻了身,從泉水鄉出產的兔毛經過層層中間商,在嘉玉城竟然能夠賣到他預想不到的價錢。愛情的傷痛漸漸被大把大把花花綠綠金錢治癒,柳大寶又變得活潑開朗起來。他想,看來城市並不像傳說中的那樣會咬人,只要意志堅定就沒問題。半年後,他決定返鄉創辦兔毛購銷公司。

這次回鄉,柳大寶像換了個人似的,他的眼界與見識已經高出家鄉同行數倍。方圓百里所有的兔毛都朝他的公司聚集,泉水鄉人對他高看一眼,紛紛喊他“柳老闆”,他腰間別個“大哥大”,村民們都傳說他是“柳百萬”。

經濟寬裕,一時之間讓媒人踏破門檻,角色的轉變讓“柳百萬”一時難以適應。更重要的是,柳葉村一時之間訪客眾多,擠滿了大姑娘小媳婦,就連一些小寡婦都來湊熱鬧,誰都知道這都是柳百萬帶來的效應。因此泉水鄉柳葉村成了當時青年男女相親聚會的聖地,直到今天,青年男女到了談婚論嫁的年齡都知道要到柳葉村去逛逛,至於為何形成這樣的“傳統”,年輕一點的人已經不知是何原因了。

柳大寶自從成了“柳百萬”,仿佛覺得自己是百萬身價,走起路來腰杆挺直許多,家裏很快翻新了兩層樓房,還拉起圍牆,大門兩側琉璃瓦做成福字對聯閃著金光,誰從門前路過都讚歎不已。這可比當初裴書記家的“仙人洞”還要舒適、闊氣。

不久,柳大寶成了鄉長家的貴客。接觸層次的改變,讓他看到鄉里幹部與村幹部就是不一樣。之前,村書記在他眼裏總是高高在上,可跟鄉長一比立馬就相形見絀。鄉長有文化氣質,說話溫和含蓄、有板有眼,總是那麼令人舒服。

一天,鄉長把柳大寶喊到家中,問起他的個人問題。當聽到柳大寶還是單身,就對柳大寶說:“我女兒高中畢業,不愛出門,你就當作妹妹一樣,平時帶她四處轉轉,瞭解一下鄉里民俗。”柳大寶此時還沒明白,鄉長就不動聲色,直接給他“塞來”一個“妹妹”,既巧妙又不失身份。

慢慢地,柳大寶明白了其中的彎彎繞繞,鄉長的女兒叫施小萍,長相漂亮,溫柔大方,而且有知識有文化,還能幫助柳大寶出謀劃策,遇到生活上的困惑還能“指點一二”,看來是泉水鄉配得上柳大寶的最佳人選了。這時,不知是誰傳出消息,柳大寶馬上要當柳葉行政村的書記了,畢竟鄉里所有幹部都很看好他,如果事情順利,他將是泉水鄉有史以來最年輕的村書記。可事情並不像想像的那麼順利,這源於柳大寶對女孩的態度。

知道當初的雲朵給他做了一雙鞋,柳大寶穿著這雙鞋“跑了”,感到不吉利。施小萍就用她從來不做家務活,拿筆桿子的手熬了幾個通宵,給柳大寶織了一件毛衣,讓柳大寶穿著暖洋洋的,但他心裏總覺得不夠踏實。

施小萍的心意柳大寶自然明白,她是鄉長的女兒,學歷比自己高,在她面前,柳大寶總是語無倫次前言不搭後語。他還不太清楚自己的內心,只是覺得在泉水鄉再也找不到比她更為優秀的女孩,施小萍在很多方面都比自己有見識和眼光。然而就在他們準備定親,一場小雨卻改變了柳大寶的命運。

那天,天空下起淅淅瀝瀝的小雨,鄉路泥濘不堪,泉河大壩泥土鬆軟,多處出現空洞,隨時都有坍塌的可能。柳大寶去給施小萍送傘接她來家吃飯,忽然,眼皮怦怦亂跳,讓他預感將有大事發生。路過泉河大壩,有很多泥塊紛紛脫落主體,紛紛朝河床滾去。柳大寶望著這些不斷坍塌的大堤,想到自己的愛情應該打好根基,絕不能造成“水土流失”。

他急匆匆奔進施小萍家,與迎面過來的女孩撞個滿懷,定睛一看,女孩頭髮濕漉漉的,緊緊地貼在額頭,雨水將她的臉洗的清新可人。女孩一定是被撞疼了,皺起眉頭,活脫脫一個“病西施”。柳大寶的魂不知飛到哪里去了,直覺得自己掉進一個深不見底的漩渦,他的呼吸、心跳在這一瞬間靜止了。女孩一副楚楚動人望之猶憐的樣子,忍不住產生保護的衝動。而這個女孩確實身體不好,經常胃痛,每次疼起來都會忍不住蹙眉,在她眉角形成了深刻的“美人蹙”。

這是大舅柳大寶第一次見到舅媽施小真的場景,也就在那一瞬間,柳大寶徹底淪陷了,陷入了無可救藥的相思。施小真和施小萍是鄰居,也是最好的閨蜜,她是來給施小萍送做鞋的“花樣字”,沒想到緣分使然,兩人的命運就此發生了變化,他們相識了。

施小萍聽見動靜,急忙從屋裏跑出來,當她看到柳大寶癡癡地盯著施小真,笑容一下子僵住了,心想“壞了”,柳大寶看施小真的眼神自己從來沒有看到過,千防萬防,怎麼就沒有想到還有這個巨大的紕漏。她狠狠地剜了一眼施小真。施小真感受到一股敵意,慌裏慌張地走出院子。

儘管如此,施小萍並不打算放過施小真,她知道自己喜歡的男人“變心”了,他的心已經隨著施小真的落荒而逃,徹底從自己身上離開了。女人的心是很敏感的。她看到了柳大寶難以掩飾的表情,那躲閃的眼神裏分明藏滿了愧疚和憐愛,不由得對施小真又嫉又恨,早不來晚不來,偏偏這個時候來。

柳大寶回去大害了一場相思病,走路的時候,吃飯的時候,睡覺的時候……腦海裏總是浮現同一個身影,尤其是皺著眉頭咬著嘴唇的那一瞬,一次次地撞擊他的心扉。他知道自己完了,不是變成梁山伯,就是變成賈寶玉,一個也會害相思病的柔弱公子。他從來沒想過自己會完全墜入一條若隱若現的愛河,而且是那樣不可救藥。

施小萍再約自己,他不想去見,知道自己對施小萍的情感不是愛,是哥哥對妹妹的情感,他也知道自己“移情別戀”會產生什麼後果,父母這一關都難以逾越,畢竟婚姻是和社會、與自己的前途綁在一起,選擇施小萍他就是泉水鄉年輕的柳書記,放棄施小萍,自己就會被人唾棄。自己經常和她出雙入對,雖然是以“兄妹”相稱,但誰都知道施小萍即將成為他的妻子,整個泉水鄉的人誰都不會原諒他,施小萍被“拋棄”還怎麼見人?鄉長的面子又往哪擱?

愛情的力量是偉大的,愛情也是最迷人的,古往今來有多少愛情被歌頌,往往都是因為它能夠衝破世俗的藩籬,以勇敢、無畏的姿態呈現愛情最為動人的一面。他決定找施小萍攤牌。施小萍並沒有想像中的罵他“陳世美”忘恩負義,而是將所有的過錯都歸結到施小真的“勾引”上。也許這就是那個年代所有女人的通病,每當有能耐的丈夫出軌,不是去和他對質,給犯錯的男人響亮的耳光,總是想方設法去對付“第三者”,仿佛只要打跑了“狐狸精”,就能夠挽救自己的婚姻。真是愚昧而又可笑,女人何苦為難女人?

即便有文化的施小萍也無法突破時代的局限性,她將矛頭直接對準施小真,將她如何“犯賤”的事蹟四處兜售,造成了所有人都知道施小真的卑劣行徑,這無異於絕了施小真所有的生路,今後施小真將難以在泉水鄉立足。施小萍的這個策略是最為愚蠢的,她聰明一世,卻絲毫不懂男人,這只會令柳大寶心生厭惡,但凡她表現出一些善解人意,或者學會用眼淚做武器,都能讓柳大寶好好思考一下,偏偏將矛頭指向弱小的一方。她並不知道施小真打動柳大寶的地方就是“讓人充滿保護欲”,而施小萍的行為恰恰加強了這種保護欲。每個男人都希望自己是山,為女人遮風擋雨,沒有一個男人願意在女人的強勢下,過著仰人鼻息的生活,尤其是泉水鄉最優秀的男人柳大寶。

施小萍在柳大寶這裏斷送了自己的未來,她拙劣的表演讓施小真閉門不出,甚至在柳大寶和施小萍的分手鬧得沸沸揚揚全鄉皆知時,依然縮在家中。柳大寶失去了提名村書記的機會,但心裏卻是輕鬆的。他心智成熟了,也有了對抗命運的資本,卻對抗不了施小真。施小真對他可是十分硬氣,無論他如何上門,施小真都對他不理不睬,心裏藏著一股子怨氣呢。你們鬧分手,幹嘛把我牽扯進去?況且,全鄉都知道我是“狐狸精”,如果跟你在一起,豈不是坐實了流言蜚語嗎?

柳大寶一次又一次去找施小真,身體瘦了一大圈,眼窩深深底陷了下去,家裏人非常著急。最後姥姥出面,親自去了施小真家,與其母進行一次長談。臨走的時候,才對施小真說:“即便你拒絕大寶,依你現在的名聲,還有其他選擇嗎?”施小真聽罷,心裏微微一動,這個道理她卻從來沒有想到。姥姥見她眼淚掉了下來,補充一句:“你喜歡他嗎?”施小真再也忍不住了,哇哇大哭起來。曾經她也陪著閨蜜手挽手去過柳葉村啊,只為一睹“柳百萬”的風采,那時,她只是好奇,當看到英俊高大的柳大寶時,心裏似有一汪清泉,被風吹得微微漾動。

就這樣,柳大寶和施小真有情人終成眷屬。唯一的遺憾是,施小真和施小萍這對天下最好的閨蜜成了一輩子的仇人,如今兩人各自的子女都到了成家的年齡,仍舊解不開這個疙瘩。在愛情的道路上,她們將成為永世的陌路人,或許對於任何一方來說,這是最正確的選擇。

許多年過去了,柳大寶的一雙兒女——柳清晨和柳小樹,成為我的表妹和表弟。柳清晨因為早戀過早退學,所幸的是她與早戀對象喜結連理、舉案齊眉,不離不棄、與她的先生都有著自己的事業,孩子已經上二年級了。表弟柳小樹,身材偉岸,相貌英俊、頭腦靈活、年輕多金,正值少壯風流的年紀,經歷過這個蠢蠢欲動的年齡段自然會迅速成熟成長起來。在聽到父親這一段段艱難的愛情故事之後,柳小樹若有所思,陷入了深深的沉默。我想,他一定有所收穫和感悟,最終會在明白愛情的時候,一把抓住那位從眼前走過,值得牽手一生的對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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