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俊山
老家在裏下河水鄉,那倒映著藍天白雲的小河,河邊浣衣的鄉村妹子,伸長脖子嘎嘎歡唱的白鵝,河兩岸長髮披垂的老柳樹,金黃金黃的油菜花,成片成片的秧苗……總是如遊動的美麗的魚,活在我的記憶的池塘裏。然而,最讓我憶念,時常在我記憶的池塘裏拂起漣漪的還是那悠悠轉動的水車。
記得童年時,每年清明過後,一直到金秋,水車在家鄉的田間地頭隨處可見。尤其是伏旱季節,正值早稻收割和晚稻插秧之際,稻田三天兩天就要灌溉。此時,大隊排灌站還在計畫之中,不少農田用靠水車車水灌溉。在這些日子裏,大人們常常早出晚歸,在烈日下、夜幕中用力踏水車車水。
利用風力車水的我們叫風車,利用人力車水的叫水車。水車由車軸、槽桶和車擔棒(扶手擱臂膀的橫木)三大件組成。車軸上安有“蹬拐”, 4人踏“蹬拐”轉動車軸的水車叫“四人軸”,6人踏“蹬拐”的水車叫“六人軸”。炎熱的夏天,水稻田需要的水量大,踏水車常常日夜不停。踏水車多為男人,他們一字排開,露著古銅色的臂膀,手扶胸前的橫木(車擔棒),步調一致地踩著腳下的“蹬拐”。“蹬拐”帶動木制的軸,車軸轉動,帶動槽桶裏的木制“鏈條”,“鏈條”上有柫板(固定的桑木葉片)。木制的槽桶一頭沒進河水,一頭連著農田,隨著柫板的運行,清悠悠的河水被提升起來,汩汩地流進農田。
讀初中時,放暑假,我踏過水車。開始,我感到新鮮,沒多久就覺得苦不堪言——雙腳不停地踩“蹬拐”,好像在走路,可是,走路總有一個目的地,車水沒有目的地,只是一直在原地走;踏水車又像在爬坡,每一步都要用力,可是,爬坡總有一個制高點,踏水車一直在不變的高度重複單調的動作,乏味就不用說了,關鍵是累,兩條腿沉重得像綁了沙袋。腳步稍慢,“蹬拐”就會打到腳,疼得你齜牙咧嘴。太累了,也會輪流休息。踏水車用力有大小,速度有快慢。按鐘錶計時休息是不公平的。人們沿襲的是老祖宗傳下來的“線車”計轉數的方法——在車軸的一頭插一“線車”,車軸轉一圈,棉線就在“線車”的軸上繞一圈,線繞完了為“一線”。“一線”下來,“線車”掉過頭來可以再繞,踏水車的可以換一班人,這有些像工廠裏的“計件”發工資,方法既簡單又科學。
我驚訝和感動的是:踏水車又苦又累,有些人卻很樂觀。他們步調一致地趕著,踏著,賽跑一般。我踏水車,生怕踏錯“蹬拐”,打了腳,他們卻說著笑著,根本不管腳下,每一步都踏得很准。有年輕的姑娘從河邊走過,踏水車的小夥子中,有人忽然來了勁,扯開嗓子,高聲唱起了車水號子:“花兒開時真漂亮啊,男人車水有力量啊。嗨依哼呀,嗨依呀哼呀!花兒不如好姑娘呀,嫁人要嫁車水郎啊……”路過的姑娘顯然聽出來了:歌詞是小夥子現編的,頓時紅了臉,加快腳步走遠了。
車水號子,有“無詞”的,打號子只是一直哼吼:“嗨——喲——呵——嗨——哦——”,這類號子屬於“長調”,腳下發力,嘴裏發聲,聲音低緩而沉重,像是從胸腔發出的,渾厚中帶有悲壯色彩。“有詞”的車水號子一般有是固定的歌詞,也可以是即興創作,眼前的景,心中的事,身邊的人,都可以進入車水號子。小夥子看到年輕姑娘,忽然來了勁,吼出的車水號子就是自己編的,“嫁人要嫁車水郎啊”有人接上了一句“只恨姑娘看不上啊,嗨依哼呀,嗨依呀哼呀!”這時小夥子的臉也紅了,大家哄笑起來。笑聲追著水花走,空氣中充盈著秧苗的清香和水草的氣息。
車水比賽,一般都打固定的車水號子。人多力量大。最吸引人的事“六人軸”車水:六條壯實的大漢一字排開,上身裸露黑紅的肌肉,手扶胸前的車擔棒,下身穿大襠短褲(汗濕褲襠不至於太難看),腳穿草鞋(保護腳掌、防止打滑)。比賽規則是:幾班人輪流踏水車,在規定的時間內水車的轉數越多,則表明轉速越快,車水量越大。以轉數排名次。或者,轉速固定,耗時越短,則表明轉速越快,車水量越大。以時間排名次。比賽時,隨著一聲“開始”,領頭便大吼起來:“太陽出來如火紅呀,腳下躍起一條龍呀!” 另外五條大漢低下屁股,雙腳猛踩,跟著大吼:“白花花的水龍上了田呀,踏車的腳下生了風呀。” 緊接六條大漢一齊大吼:“嗨依呀哼呀!嗨嗨喲噢!”號子聲如天邊響起的悶雷,響徹了整個村莊,車頭上的水花如巨龍噴水,嘩嘩地流淌不息。
車水比賽是比力量,更是賽毅力,拼韌勁。到了最後時刻,六條大漢哪里是在踏水車?他們分明是在玩命!等到從水車上下來,身上的汗水在太陽光下泛著光澤,短褲全濕透了,擰得下水來。看他們的神情,人人筋疲力盡,個個面無人色。
十裏不同風,百里不同俗。車水號子,有些地方叫“踏車號子”。其形式有領唱,有齊唱,有合唱。例如,在日記中,我就記下過一段“踏車號子”:“(領)太陽出來滿天紅啊,(眾)嗨依哼呀!
(領)踏動水車賽蛟龍啊!(眾)嗨依哼呀!(領)蛟龍愛上小龍女啊!
(眾)嗨依哼呀!……繁重單調的勞動生活,娛樂極少。要找興奮點,最常見的就是兩性之間的話題。號子一唱一和,姑娘們走路失了態,踏水車的便嘿嘿地大笑。在這苦中尋樂的生活情趣中,人們收穫著愛情,也收穫著超越憂患與磨難的堅韌。
莊戶人說,水是莊稼的命。踏水車踏到日頭偏西,涼月子升起,蛙鼓亂響,他們腳下仍在不停地踏,踏……,這是多麼累人的勞動啊,但是,有了車水號子,有了車水比賽,累人的勞動有了亮點,也多了些許生動。
歲月悠悠,50多年過去了,如今,年近古稀的我偶然在電視中看到水車時,記憶的列車頓時又把我拉回幾十年前,我似乎回到了生活多年的鄉下老家,耳邊又響起了吱吱的水車木軸聲,嘩嘩的流水聲,還有那響亮的車水號子聲,這聲音仿佛是一曲曲田園鳴奏曲,回蕩在天地之間,讓我遐思萬千。我總覺得,那些踏水車的漢子是英雄,是天地間生產大米的英雄,是不畏艱難困苦,樂觀生活的勞動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