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俊山
那是我中學畢業後的第一個冬天,那一天似乎特別冷,早晨,生產隊長分配農活,給我的任務是:卷起褲腿,赤腳下到鐵船溝裡,給一隻只糞桶裝上河泥。
鐵船溝是家鄉的一條小河,鄉親們習慣上把不通航的小河叫溝,鐵船溝就是這樣的一條小河。生產隊長早有主意:“莊稼一支花,全靠肥當家。”鐵船溝淤積了不少又臭又黑的污泥,用水泵抽光鐵船溝裡的水,把溝底的泥漿挑上來,澆到麥田裡,給麥子施一遍肥,明年的麥子增產就有了希望。
現在,鐵船溝的水已經抽光,緊接著的任務就是挑河泥。按照隊長的安排,婦女們下到溝底,把泥漿舀到男人挑的糞桶裡。男人們負責挑泥澆田。寒風中,剛走到溝邊,我就聞到一股河泥的腥臭味。再看看溝底,又黑又臭的泥漿足有一尺多厚,泥漿表面已經結了薄冰。想到自己沒有高統靴(那是少數人的奢侈品),將要赤裸雙腳,踩破冰層,站在寒冷刺骨的污泥中,我只覺得有一股冷氣沿著後背往上竄,一雙腳好像也被凍住了,木樁似的一動不動。隊長大概看出了我想退縮,沖我做了個脫鞋的動作:“快脫鞋呀,你這小子,看你是剛回鄉的學生,讓你跟婦女一起,是照顧你哩。”
天寒地凍,讓我赤了雙腳站在污泥中,還算是照顧?我真不想接受這樣的“照顧”,可是,如果選擇挑泥漿,一擔泥差不多有二百斤,早早晚晚壓在肩頭上,還得沿著河坡往上爬,我受得了嗎?
猶豫了一陣,我只好硬著頭皮,脫了鞋,一步步走進溝底,走進了泥漿,就像被什麼燙著了,冰冷的泥漿刺激得我一顫一顫的,沒辦法,只好強忍著,忽然又覺得有針在刺,有刀在挖,雙腳疼得難受。過了一會兒,腳不再疼,卻麻木得沒了知覺。轉頭看看別人,那些和我一樣站在污泥中的婦女,她們也沒穿鞋(有高筒靴的人太少了,泥漿又是那麼厚,一般的靴子也不管用),倒好像一點兒也不冷,幹得挺歡的。我忍不住大聲問她們:“你們冷不冷呀?”
“冷?你別怕就是了。”
“冷,你得想辦法,你帶了穰草嗎?站的地方先放一把穰草,站在草上儘量少挪窩兒,冷過之後,你的腳會發熱的。”
……
我一問,搭腔的還真不少。有好心的還遞給我一大把穰草,讓我踩在腳下。我半弓著腰,拼足了勁兒,把泥漿往糞桶裡裝,漸漸地,我不僅感到渾身轉暖,雙腳也真的發熱,一點也不覺得冷了。
幹活的勁頭上來了,情緒也好起來,聽到挑泥漿的男人打著響亮的號子,婦女們也嚷著要美英的唱歌,美英是大家公認的“金嗓子”,她沒有過多地謙讓,就唱起了流行歌曲:
“學習大寨呀趕大寨, 大寨精神放光彩。它是咱公社的好榜樣啊,自力更生改變那窮和白……”寒風中,不少人也跟著哼起來:“堅決學習大寨人, 敢把那山山水水重呀麼重安排。幹起來幹起來,大寨的紅花遍地開……”
不知不覺就到了收工的時候,鼻頭紅紅的,戴著東北棉帽的生產隊長特意走過來,拍拍我的肩頭:“怎麼樣,是第一次這樣幹吧。穿著老棉鞋、毛窩兒,呆在家中的時候,你肯定覺得自己敵不過寒冷,幹不了這樣的活兒。事實上,叫你幹一天,你也頂得住,明天繼續幹,你照樣頂得住。遇到困難,不少人戴了放大鏡,把困難想像得很可怕,其實,你只要勇敢地跟困難較一下勁兒,你就會發現:困難不過如此,它就像這溝裡的臭泥,遲早會被我們清理掉……”
後來,高考恢復了,我想考大學,身為農民,沒有老師,沒有資料,怎麼辦?我想起了那個寒冷的冬天,想起了鐵船溝,想起了隊長的話,勇敢地跟困難“較一下勁兒”,還真考上了。
多少年過去了,我究竟聽了多少課,已經無法說清,但鐵船溝裡的這一課卻至今難忘,我懂得了:人生的旅途中,無論遇到怎樣的困難,你都不要害怕,不要退縮,跟困難較一下勁兒吧,真的,只要自己足夠勇敢,足夠堅強,困難就像臭泥一樣可以被清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