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俊山
炎炎夏日,水蒸發得快,田裡的秧苗又需要水了。要水就得有灌溉工具。那時,我生活在裡下河平原的楊舍大隊13生產隊。生產隊最先進的灌溉工具便是風力水車。
記得奶奶讓我猜過一則謎語:“長長一條街,沿途掛招牌,雨天沒有水,晴天水滿街。”謎底就是水車。冬天,放眼望去,麥苗青青,遍及生產隊的大片農田。通常,麥苗是不需要灌溉的,只有春天到了,暖風一吹,該育秧苗了,該栽秧了,該給秧田灌溉了,水車才忙碌起來。
水車有人力水車、牛力水車和風力水車等不同类型,其中,最大最先進的是風力水車,簡稱“風車”。不管什麼水車,提水部分都有一條長長的木制水槽,伸向河中央汲水。“長長一條街”就是指木制水槽,鄉親們叫它“槽桶”;“沿途掛招牌”是指槽桶裡的一長串拂板;“雨天沒有水”是雨天不必灌溉;“晴天水滿街”是指晴天水車轉動,拂板不斷把水向上提,槽桶裡滿是流動的水。
風車屬於大型農具,主要部件有天軸、豎軸、地軸。天軸連接六根(或八根)篷篙,篷篙上斜掛著布篷,春天的風帶著暖意從田野上吹過來,布篷帶動天軸轉,天軸帶動豎軸轉,豎軸帶動下面的地軸轉,地軸靠近地面,人可以在上面跨來跨去,因此也有人叫它“跨軸”。“跨軸”帶動槽桶裡的龍骨,龍骨上的拂板隨著軸的轉動,把水源源不斷地從河裡“拂”上河,灌溉秧田、稻田。
生活在鄉下,我常常逮青蛙,捉長魚,弄得手上、臉上都是泥。要洗去這些泥,最安全的地方不是去河邊,而是到風車旁。風兒吹來,風車轉動,河水嘩嘩地在唱歌。我在岸上洗手、洗臉就不擔心會掉下河。洗完了,我會去離風車不遠的小茅屋,那裡住著周爹,他是看守風車的,頭髮花白,依然單身。
周爹很喜歡我,會給我講故事。記得周爹曾經說過:過去,農田多的地主才有財力置辦風車。我們生產隊的風車就是“土改”中沒收的地主的。人的天性是不希望別人比自己好。人家有風車,你仗著人多搶過來,這是利用了人性的弱點。以後,誰還敢置辦產業?你年紀小,現在不懂。
周爹的話,我們確實不懂,只是覺得這老頭兒怪怪的,怎麼不跟大家一起參加集體勞動,一個人看守風車多沒意思?那時,我剛學會一首歌:“公社是棵常青藤,社員都是藤上的瓜,瓜兒連著藤,藤兒牽著瓜……”好幾次,我才唱了幾句,他就讓我不要再唱了,並且“教育”我說:人應該像鳥兒,自己選擇怎麼飛。集體應該是鳥窩,你為它添草,天黑時它給你溫暖。像一隻瓜,被藤控制得死死的,有什麼好?
周爹的話讓我懵了:他孤獨地看守風車是不願被人“控制”?老師給我們講過劉文學的故事。四川人愛吃辣,有個狗地主偷摘集體的辣椒,劉文學發現了大喊,地主怕得要死,掐住劉文學的脖子。為了保護集體財產,14歲的劉文學獻出了寶貴的生命。周爹該不會是“狗地主”或者“臭富農”吧?
我開始關注周爹,發現他對工作十分負責,從不偷東西。風車運轉的時候,他會密切地注視風力變化和秧田裡的水量。發現缺水的田塊,他會及時挖開水口子灌水,等到田裡的水灌足了,他會一臉喜悅,哼著“二八佳人美少年,心靈手巧會種田”之類的民間小調,及時把水口子堵上。下雨了,不需要灌水,他會用帶鐵鉤的竹篙降下風車上的篷布,讓風車停轉。
管理風車需要日夜看護。聽說,生產隊搭小茅屋時,周爹要求把茅屋搭在風車西邊。他的理由是:我要擋西風,不能擋東風。隊長直誇他思想覺悟高。因為那時“東風”常常跟“革命”連在一起。不過,風車轉動與東風西風無關,只跟風力有關,周爹會根據風力大小,及時調整篷布的數量,在風車運轉時,他還不准我們靠近,怕我們被風車刮著,受到傷害。尤其是夏季,風會來得很突然。有時雷雨還沒到,大風就來了。這時風車最容易出危險,周爹會兇相畢露,堅決不許我和小夥伴們去風車下玩。
冬天農閒,周爹會把風車上的桅、軸、槽桶等大件收藏起來,用稻草等遮蓋好,他告訴我:過去有本風車,這種六篙蓬布的風車叫洋風車,一部就能灌溉三四十畝地。現在把風車保護好,來年要修補、再油一遍桐油,以備春天再用。早年,春天一到,大家都搞一次“樹風車”的祭祀活動,祈禱“風調雨順”,糧食豐收。搞完祭祀活動,風車才正式運轉車水哩……
對風車,周爹傾注那份感情就像相濡以沫的夫妻對待多年的伴侶,遺憾的是,周爹直到去世,都沒有找到老伴兒,而老家的風車,也早已離開了人們的視線,走進了歷史深處。
唐代詩人徐來軍有一首《調笑令》是寫水車的:“翻倒,翻倒,喝得醉來吐掉,轉來轉去自行,千匝萬匝未停。停未,停未,禾苗待我灌醉。”風車被擬人化了,而風車車水灌溉的情景也確實是這樣。如今在一些旅遊的風景區,我又看到了風力水車。只不過都是仿製的,有的風力水車就是一個模型,不要說車水,連轉動都不可能。退一步說,就算仿製出六十多年前風車,會有那個時代的場景,以及周爹那樣的人嗎?風力水車是農業歷史變遷的一個見證啊。它只屬於那個時代,屬於我生活過多年的裡下河平原的一個小村莊,任何景區對風力水車的仿製都是拙劣的——遠去的風力水車啊,它再也不會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