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年多前的一個理應要上學的早晨,小女孩並不在學校,而是坐在星巴克裡,略微興奮地跟她的媽媽,我,說著前幾天看的一部克羅埃西亞的電影《幸福的所在》。克羅埃西亞,我默念著這其實有點陌生的國名,為什麼她會想看這片?什麼部分吸引她?「跟我說說它吧!」我知道她急於分享。
小女孩有很好的敘事能力,在她精準生動的敘述中,我聽到一個憂傷但真實的故事:罹患憂鬱症的弟弟試圖結束自己的生命,哥哥與母親用盡一切辦法仍無法阻止悲劇發生。導演將他心裡最深的傷痛透過電影傳達出來,親自演出片中哥哥的角色,而現實世界裡他的確就是那個焦急憂懼、護持未果、被傷痛撕裂的哥哥。
「有一段情節我記憶深刻,」小女孩說:「哥哥坐在病床邊對弟弟說話,原本虛弱無言的弟弟在一個不經意的鏡頭過渡後,突然精神奕奕並且換去病人的衣服穿上一套紅色格子襯衫,率性地從口袋裡掏出一支點燃的菸,那支菸一拿出來就是點燃的,」小女孩特別強調:「因為這個不合理的發展,讓我仔細地想他們的對話,哥哥說:你喜歡這衣服嗎?我們特地為你在喪禮選的,我們也覺得你會希望在這裡放菸。弟弟笑了,這是弟弟在整部電影裡唯一的笑容,我知道其實弟弟最終還是會死。」我告訴小女孩:「導演這樣安排很勇敢,因為電影開始不到三分之一,他便已告訴觀眾結局就是這樣,你們不用期待會有出人意料的翻轉,真實情況就是這樣莫可奈何。」
「然後,哥哥還對弟弟說了一句話,」小女孩繼續說著:「他對弟弟說:這是我的電影,你只能說我要你說的台詞。」小女孩問我:「哥哥為何要這樣說?」沒有看過這部電影的我,突然間懂得什麼,導演其實在用這部電影溫柔地向弟弟抗議,他必須這樣才能原諒自己在真實世界的無能為力,並釋放自己在事件後不斷累積的自責。一時間我不知道要如何向小女孩傳達這樣的沉重,才要開口便已哽咽:「因為對導演來說,現實世界裡他什麼都掌握不了,他不想責怪弟弟但又必須找一個可以解釋的理由,所以他只能用這樣的方式告訴弟弟:我能掌控的只有我自己的電影了,其他什麼我都幫不上忙,但我總能在電影裡控制安排我要的情節與台詞吧,但悲哀的是即使是導演能全權決定的電影,最後的結局還是一樣,因為弟弟不可能再回來了。」我還是忍不住流淚,無法說清楚自己哪個部分被觸動了。
小女孩遞面紙給我:「媽,你一定要去看這部片,這是我最喜歡的電影。」她需要有人能知道她為何喜歡這部片,而我,對於她了解我為何流淚感到安心。但這畢竟是部稍嫌冷門的電影,電影院下片後,我們沒有其它可以觀影的管道。半年多過去,終於發現在一間咖啡店「象山日光」的經典影展活動中將要放映《幸福的所在》,於是六月底時我們一同去象山腳下看電影。
《幸福的所在》故事非常簡單,弟弟自殺未遂的消息來得突然,哥哥與母親在混亂的24小時裡要面對官僚化的警方訊問、標準制式的醫院回應,更重要的是必須想辦法消除弟弟輕生的念頭。但弟弟控制不了自己的行為,他或是進出醫院、或突地消失、或數度做出猝不及防的行為,時間在鏡頭下緩緩前進卻又使人懸著一顆心無法穩妥。
這是一部沒有配樂的電影,觀眾的情緒不會被音樂暗示、觸動,我們只能直接面對事件發生時那些說話聲腳步聲呼吸聲及諸多細瑣不明的聲響,現實世界裡也不會有配樂的,這就是個真實故事,再不忍也只能直面。加上導演安排兄弟在病床邊對話的奇幻情節,便早已宣告故事的結局,他不讓意外成為故弄玄虛的手段,觀眾們無需做任何猜測,我們如同哥哥與母親一般無能為力,只能眼睜睜看事情朝不希望的方向發展下去。
電影裡最特別的、不可忽略的、一再重複的是,許多鏡頭刻意隔著一層玻璃去表現:急診室裡醫療人員來去移動的腳步、家人與櫃檯人員的接洽、警局中報案的場景、甚或是母子三人坐在車子裡的重要交談……鏡頭都不是直接面對演員的臉部與肢體去拍攝,而是隔著一層玻璃透過光影反射呈現人的動作。有時反射的人影與母親及哥哥的表情重疊,產生一種疏離的不真實感。也許我們可以將之視為導演用鏡頭語言諷刺公務人員及醫療體系的冷漠制式,但我更傾向於將此理解為事件本身太令人痛苦,我們必須隔著一層(毛)玻璃才能讓這一切被拉遠距離,不那麼欺身。
類似「透過鏡面反射而無法直面」的意象,也出現在哥哥與弟弟在陽台上交談的那一幕,他們兄弟其實是面對面說話的,但鏡頭裡觀眾看不見哥哥真實的臉,只能看見玻璃窗上的倒影,這特殊的窗影角度使得哥哥似乎只是在對弟弟的背後說話,彷彿所有的寬慰全說不進弟弟心裡,所有的關懷都只在他身後。直到對話最後弟弟將哥哥擁入懷中,觀眾才得以看見哥哥「真正」的身體,弟弟此時擁抱的才是最真實的感受——但也僅僅只有這麼一刻而已。
我認為導演一再地拉遠他與哀傷的距離,除了透過玻璃的「隔」的意象外,電影一開始哥哥去找可能已經傷害自己的弟弟的畫面;和故事後半弟弟失蹤時哥哥去廢棄建築物找他的畫面,導演使用的都是一個高遠距離、定點不動的俯瞰鏡頭,觀眾如居高臨下看著哥哥渺小的團團轉的無計可施的身影,這樣的「距離感」洩漏了面對傷痛無法靠得太近的脆弱。
其實,這是一部「沒有幸福所在」的電影,而我一點也不想認為片名想傳達的的是「世間如此令人失望,只能透過解脫才得以抵達幸福的彼岸」,這樣對活著的人實在太殘忍。我寧願相信電影原來的片名「Safe Place」:母親和哥哥一直在為弟弟尋找一個能讓他安定安頓安全的地方。電影最後一幕定格在一群孩子縱身跳入海中而弟弟面對鏡頭微笑的泛黃家庭錄像影片上,他在對誰微笑?是對那個曾經讓他感到安定安頓安全的家人吧,即使那個感覺稍縱即逝不可依恃,但仍真真切切確實存在過。
看完電影後我們走出咖啡館的巷口,迎面是矗立在黑夜中顯得特別璀璨的101大樓,小女孩用手機拍下眼前景卻隨即感嘆:「拍下來的沒有用眼睛看來得好看。」是啊,我知道真實世界的確存在許多不美好,但我們認真用眼用心去看,用生命去感受的,都真真切切的存在。
「我很喜歡現在的生活,喜歡思考這些問題的自己,喜歡能讓我說出這些話的環境。」小女孩曾這樣告訴我。當她想對我說她喜歡這本書那部電影喜歡這個那個……的時候,我知道正是她心中有些必須釐清的想法正汩汩湧出,無法抑止的時刻,於是我靜靜聽著她分享每一個對她而言極重要的感受,雖然表面上看來只是些必然會發生在日常軌跡裡的小事,不過我知道對她而言、對我們而言,仍然是不同的,關於那些溫暖的體會、允許自己可以勇敢地不甘於平凡,和以往不曾發現的觸動……。
我無法確定哪裡才是所謂的「幸福的所在」,也知道沒有誰有能力給誰真正的幸福,我只希望她能與我一樣永遠記得這些曾被了解的時刻,即使日後還是會沮喪會失望會憂傷會脆弱,但仍會有源源不絕的前進的力量。
作者:繁華
本文章來自《桃園電子報》。原文:副刊/幸福的所在——寫給十七歲的小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