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書征
去年國慶日前,我和開封是沒有故事的。
因為故事需要交集,而我是駐馬店的,離開封很遠。
離八朝古都的名氣更遠,儘管很小就聽說過開封。
還記得一個口吃的兒時夥伴,給我出過的一個謎語。
他嗑嗑巴巴地說,“拆,哦,拆——信。打啊,打啊,一地名兒”,嘴角抽動著。現在看來,和《鄉情愛情》裏趙四的經典動作神似。
不同的是,趙四靠這動作紅遍大江南北。我這位兒時夥伴因此倒插門鄭州,陰差陽錯成了一名英雄的計程車司機。
司機自不必多言,英雄更是寡言多義。二零二一年那場千年一遇的大暴雨,讓他登上冒死連救七人的道德至高點。我們村吸引多家媒體前來採訪,老少爺們不少出鏡。他近八十歲的老母親也平生第一次坐在攝像機前,用最土的老土話訴說最純樸的心聲,“這是俺兒該做的,誰不碰上個七災八難的?也沒啥!”
好多時候,我們不得不讚歎命運的安排。
我和妻也是被老天爺精心安排的。
三個媒人,從不同路徑讓我們相遇。第三次,我從了、戀了、愛了。
戀愛三個月,不適如潮水襲來,我選擇了放棄。
趁著端午假期,我逃到北京。
北京城很大,景點很多。小學課本裏的頤和園,一直令我神往。
首站就選了它。記憶中,頤和園不新,可能是因為太古老的緣故吧?乾隆皇帝賜名的昆明湖確實不小,但比起家鄉老少爺們喊出來的宿鴨湖,還有遜色。宿鴨湖,湖面廣闊,是駐馬店的海。以至我後來去深圳的大梅沙,面對真實的海,心情竟也平靜,沒有波濤洶湧。
昆明湖,遊船穿梭,唱著歡快的歌,劃出多情的波。岸邊,遊人如織,不時有服裝劃一的人們從身邊掠過,襯托出我形單影支的落寞。一棵棵岸柳倒垂著青翠蓬勃,不能走進我的心窩。
我抬起石凳上碩大的屁股,移上去往王府井的客車。
北京於我仍是他鄉,我是客。
王府井的熱情熱鬧,盡在一碗老北京熱幹面裏——我放棄五光十色五湖四海的美味小吃,還是選擇首碼為“老北京”的這款“熱”。
擦幹嘴邊的醬汁,咂摸著老北京的味道,立在寬闊的王府井大街,不息的人流,推著我,去向何方?我抬頭看了看天,灰濛濛的,還有沙塵暴的痕跡。
你推我搡中,我用純正的豫南普通話,問出了北京烤鴨的大名。
大隱隱於市,它藏在一條逼仄的小巷裏,“全聚德”的金字招牌就晃在眼前。
我的摩托羅拉翻蓋手機突然振動起來,鈴聲是劉若英的《原來你也在這裏》。
是小叔。
他比我大姐大兩歲,比他的長兄(我爸)小二十二歲。他相親娶妻蓋房生子,都有長兄長嫂的身影。難怪俗話說,長兄如父,長嫂如母。
在哪兒呢?他問道。王府井。我回。真的假的?騙你幹啥?啥時候來的?淩晨四點新發地汽車站下的車。我開車去接你。別,我搭個出租。也中,跟計程車說到中國戲曲大學,我到那等你。中,中。
合上蓋兒,我徑直走向外賣窗口,竟無人排隊。多少錢一只?二百六。外賣小姐姐操著一口地道的京腔,向我微笑,眼裏有光。鉤架上一排飽滿鋥亮的烤鴨,也瞅著我。我猶豫了五六七八秒,“打包兩只!”聲線還算高昂。
拎著兩提精美包裝的北京烤鴨,又問了三個人,終於摸索到一輛車頂閃著紅色“東城出租”字樣的藍色桑塔納轎車。
北京的道路一環接一環,綠化沒有想像中的好,甚至有些差評。不知過了幾環,車平穩的停靠在一個中學模樣的門口。比起想像中的中國戲曲“大”學,這門未免也太小了,門口白色木板上的豎排黑色仿宋校名,證實了現實就是現實。
小叔還沒到,在我意料之中。
他在北京奔波數年,一直沒有成功的跡象。小嬸罵他懶,長兄說他眼高手低。他總嘿嘿一笑,不多說什麼。也是,說什麼呢?沒錢,不就說明了一切?
半小時後,一輛銀灰色的五菱宏光駛進我的視野,我沒認出它多年後的舊模樣。
小叔廋很多。早年的大腹便便,不見蹤影。唯有鄉音不改。
走,趕快上車,恁嬸子把飯燒好了。
中,我應道,坐進副駕駛。嗆人的不知名的味道,讓我不由得打了一個不大不小的噴嚏。混合味道來自小叔做過的各種各樣的生意,給莆田幫的醫院送過醫療耗材,賣過西瓜、炸蠶蛹,也賣過抹布、香熏水,等等。
晚飯吃的什麼,記不清了,隱約記得是幾個便宜鹵菜。也許為了免刷盤子,乾脆連塑膠袋一起套在幾個大小不一的盤子上。
在哪吃的,我倒記得很清楚。
一間低矮狹小的房子,尷尬地注視著我這一米八二百多斤的陌生的龐然大物。四牆粘著報紙,有人民日報,也有光明日報、參考消息,幾張已經耷拉著腦袋,應是自覺配合著男女租客多年的理不清吵不斷。頂上吊著一個燈泡,努力散發著整個房間唯一的亮色。一張單人床,幾乎占盡所有的空間。一張可折疊的小方桌,色彩早已抺去,一邊貼牆,一邊靠床,我坐在裏邊,小叔坐在外邊,小嬸只能坐在床上。就著燕亭啤酒,我們爺仨,吃著,喝著,也聊著,氣氛不溫不火。
不溫的是,他鄉遇親侄,理論上比酒旱逢甘露他鄉遇故知更能稱得上是人生幸事。至於不火,面對叔嬸寒酸逼仄的租住環境,誰的心還能熱得起來?要知道,我最不擅長,準確地說,最厭惡逢場作戲言不由衷。我的到訪就像檢查,突然撕掉他們在首都打拼多年的遮羞布。對他們來說,不只尷尬,還丟人。
不過,我明日離去,一切又會照舊。房子還是會覺得人吵,人也會接著抱怨房子又小又潮。對於他倆,大事看不到,中事拎不清,小事常吵吵,將仍是常態。
酒飽菜足之後,我進入一間更小的屋,無燈,有張簡易彈簧床,更有雜物半間,還有他們草草收拾的痕跡。就這“草草”,我不能辜負,只能選擇躺下。五臟六腑卻有下陷的不適,打開手電筒,從雜物堆裏選出兩塊硬紙板,放在下陷的位置。我調了個頭,在吱吱呀呀中自由輾轉。
無人打擾。
黑暗中,眼睛閉上,腦袋卻遲遲不肯關閉,只好思東想西。
或者胡言亂語。
數了一千只羊後,終於沉沉睡下。
故事還在繼續。
摩托羅拉手機把我喊了起來,時間是淩晨一點。
妻,也是彼時的女友,堅持要走進婚姻的殿堂。
我決定終止一個人的自由,擁抱兩個人的精彩。
第二天早上,小嬸早早去給一位八十多歲的社科院女性高級知識份子做飯,小叔說請我去吃河間驢肉火燒。我說在郾城吃過,像燒餅。兩個驢肉火燒共三十塊,我搶著付了。他買了兩杯豆漿,我沒再搶,再搶就見外了。
豆漿巨稀,驢肉超香;北京很繁華,小叔太可憐。
我選擇重新出發,把一只北京烤鴨留下。
小叔堅持不要。
也許覺得不配吃,也許真的不愛吃,也許要堅決拒絕這種被扶貧的感覺?誰知道呢?誰又真的需要知道呢?
不想了。
再看北京幾眼。
車慢慢啟動,滿載各自的故事。
故事回到去年國慶日。
懷揣對開封的美好感情,我們一家四口向開封出發。
首站打卡清明上河園。
妻和女化身漢服女子,徜徉園中,是賞景,也是風景。熱愛歷史的我,試圖嗅出古都的氣息。六歲的兒子,獨愛兒童樂園,永遠不覺得累。
晚飯慕名前住鼓樓夜市。
上百家各色小吃,沿著高高的鼓樓兩邊簇擁著。場面壯觀,人頭攢動。處處升騰著煙火的氣息,空氣似乎也要被點燃。
我選擇了一家灌湯包攤坐下。素來不食包子的妻子,為了她和孩子們的味蕾而繼續尋找。
我正在消滅最後一個灌湯包時,妻回來了,端著她最愛的花甲粉,卻沒有掛著應有的興奮笑容。
“咋了?”我停下吮吸的嘴,問道。
“媽媽的手機摔地上了,屏爛了”,兒子搶答,不忘嚼著一塊正新雞排,拎著一瓶可樂。
“是一位漂亮的也吃花甲粉的彩發姐姐不小心把媽媽的手機碰掉地上的”,上過口才班的女兒用精准的長句詳細解釋,啃著她鍾愛的旋風薯塔。
“爸爸,我也看見了”,兒子強調。
“媽媽沒要漂亮姐姐賠?”我繼續朝兩個孩子問。
“她連忙把手機拾起來,並友善地提醒我‘要小心哦’,壓根沒給我機會呀?”妻看著我,擠出一絲尷尬的笑。
我見縫插針,“你的屏不是早就毛邊了嗎?也該換了?太違背你美麗優雅的形象氣質了?”
妻坐下來,“老公的眼光咋那麼棒呢?”面露悅色,開心地品嘗起她的美味。
十歲的女兒吸了一口橙汁,“要是換作奶奶,早吵起來了”,看著我說。
“不行啊,孩子”,我說,“有時候,你越是爭吵,越讓人覺得是你的責任。還是各退一步好。”
女兒接道,“只能這樣?”
“最好這樣”,我說。
回酒店的路上,正好看到一個霓虹招牌,上面跳躍著呆萌的“修手機 也修心”的日韓風字樣,整體輪廓是一個大大的愛心。
我和妻對視一笑,快步進去。
店主是一位精緻男士,髮型高聳,頗像女兒愛吃的薯塔。
“歡迎光臨”的話音剛落,“老闆,換個手機殼”,一個“女聲”推門而入。
妻循聲看去,“這不是趙雙雙嗎?”驚喜道。
“女聲”也高分貝喊道,“是王單單!沒錯!是你!太巧了!”
故事未完。
又似乎,剛剛好。
我把上文命名為“開封往事”。
跑題了,有人會說。
我會說,剛剛好。
我不要寫一篇處心積慮的“開封往事”。
我只想跟隨我的心。
從開封出發,走到哪,哪就是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