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窯坡民俗/齊鳳池

台灣好報/ 2024.06.15 20:36

齊鳳池


窯坡人的節日都活在日曆上,日曆上的紅字刻在他們心上。每個紀念日他們把大紅的標語呼啦啦地在煤礦鋪開,那些標語口號像飛得很低的彩雲,專在人們著眼的地方飄。這些不下雨只讓人激動流汗的雲,卻支撐了一代代挖煤人。在窯坡長大孩子都知道,標語也是一種榮耀,貼在誰家門上誰家光榮。

從此,門框上的紅標語,成了挖煤人一生追求的嚮往和榮耀。他們堅信,大紅的標語,就是永遠支撐礦工的一種特殊精神。


從青紗帳鑽出來,迅速滲透工廠分解到每個流程。榔頭,扁鏟,焊槍,機床,替換了農具。綠色按鈕,指點氣錘,打擊音符。機床的搖把,吹響金屬線譜。工廠一片嘈雜,像卑爾根森林鳥語。氣錘鍛打扭曲的時光,變形的歲月。鐓粗氧化細長的肢體,拔長靜脈曲張和多餘的脂肪。焊槍縫合創傷疤痕,氣割肌體多餘的小腸。空中行走的女工,拎起鋼鐵幾何,放下紫銅三角,中國製造,在手上組裝,數控伸出電子巧手,編制完美彎曲秀髮。打磨拋光手掌,燙熨靚麗衣裳。拎著企業的菜籃子,走進沃爾瑪,家樂福,麥德龍,走進工業超市,我們是中國製造。


那身被黑夜浸染的窯衣,將大田孕育的憨厚,打扮成黑色秧苗,我碧綠的二十歲,驀地長成礦山黝黑的青紗帳。本該荷鋤眺望收穫,雙手撐起父輩的脊樑。本該掐指策劃花燭洞房,早早燃起興旺家族的嫋嫋火光,不小心一腳步入了煤礦大門。從此,我將朝天的脊樑,彎曲成拱型的橋樑,雙臂撐起亙古的輝煌。我把所有平淡的歲月,在腋下流淌成轟轟烈烈一片遠古的綠色童話。在我涔涔的汗水中葳蕤飄香。當我從歲月的更深處和早晨一起升上地平線上,佇立於太陽鏡頭前,我那張被黑衣打扮過的面容,微笑成一穗紅高粱。


她是從很遠很遠的山村頂替爸爸的純樸姑娘,許是愛笑的緣故,人們叫她丁香。清晨,當風的手指撩開礦山的面紗,斟滿她深深的笑靨,用雙手捧出的是一杯尊敬,一盞永不熄滅的安全警燈。每天她踩著太陽的鼓點,彈撥燈房小徑,她每一個香噴噴山裏紅的日子,都是礦山最誘人的風景。她懂得怎樣愛礦工,即使遇到不講方式的愛慕,她噙淚微笑的花影,搖醒礦山和諧的早晨。她知道,當叩擊天橋的腳步,消逝於土地的深處,礦工需要的祝福安全和光明,折一枝翠綠的情感,系一個明晃晃的中秋,她深情的目光,在煤壁上怦怦跳動。


到了八百米深處,我緊緊跟隨一盞燈鑽入洞穴,摸索前行。我用四肢觸摸,用呼吸感覺,四壁有牙齒咀嚼的聲響。頭上滴落的水敲打我的帽盔,燈下有一只老鼠,不動聲色,這只黑暗世界的幽靈,經常偷吃我時間和食物。

走過一道坎,跨過一道石門,終於抵達黑暗盡頭。采面是擋在我前面的黑。我掄圓大鎬,啃下一層黑,扒下一層黑,前面還是黑。黑包圍了我,我無法突圍。我早已精疲力竭了,我把吃飯當做休息。 我把蘋果和饅頭攪拌一起,沾著煤塵咀嚼黑。

什麼時候能走過這段黑,只有打通采面,才能見到亮光。我用袖子抹了一把嘴,繼續挖掘。身後有搖晃的礦燈,我知道換班的來了,我要撤出黑暗了。

其實,我這輩子是走不出黑暗了,我是黑的側面,也是黑的反面。我是黑暗的遺留,和黑暗的後代。

早年,我的祖父,在黑暗中尋找一把棒子麵,跌進一口很薄的雜木棺材裏。後來,我的父親,為了五只鵝黃的小鳥,從黑暗中起飛,飛進狹窄的黑暗。今天,我也在黑暗中尋找,學費,住房,藥。我用黑兌換白。當我真的找到了那塊永恆的黑,它已經把我抱成了一把粉末,然後把我撒在水裏,或寄存在狹窄的水泥房間,叫我永遠居住在黑暗裏。


我把諾言寫在煤壁上,早五點,班車緊緊追趕啟明星,煤礦職工食堂,一群趕夜路的饑餓男人,在狹窄的窗口,爭搶牙齒的磨合物。我們狼吞虎嚥,把早餐迅速塞進胃裏。

每人攜帶一個紅蘋果安慰,兩根香腸牽掛,走進歲月的根部,挖掘昨天剩餘的時間。我把放鬆的一夜,重新舒展,再次拉滿弓弦。我是不會節省汗水的人,面對沉默的黑色挑戰,我使出祖傳絕技。

都誇我我是使用鍬鎬的民間高手,我把深藏不露的功夫,亮相采面。

鐵鍬掀翻歲月,大鎬掄圓四季,在歲月的光環裏,閃耀民族文化。我把一生的功夫,分成八小時呈現,今天是和昨天最後的較量,戰勝今天,必須把握明天。我施展出的絕技,絕對不是套路,是對妻子的承諾,對兒女的許願,兌現承諾,把功力施展在,較量人格,毅力的采面上。


天黑了,夜靜了,父親你要對兒子說些什麼,就用你剛毅的目光,都寫出來吧。

現在是世紀與世紀交換的時刻,

現在是今天和明天交替的時刻,

現在是父親和兒子交班的時刻,

現在是兩葉時針疊在一起的時刻,

現在是靈魂說話的時刻。

父親快把你的靈魄輸入兒子的精神裏吧。明天你的兒子要去你工作三十年的采面,握住你用得發亮的鑽把,汲取上面的餘熱。兒子將看到你開鑿的遂道,輸入新世紀的第一縷陽光。兒子將懂得,你的頭髮是怎樣由黑變白的,兒子將更愛采面,更愛父親。

其實,父親本身就是一個寬闊的采面,歲月的溜槽都延伸到他的前額上了。那裏流淌的不是汗水,是液化了的煤。晚上躺在父親身邊,聽到他脈管裏奔跑的血液,也像是煤的滾動聲音。

黑夜在父親眼裏逐漸消失,父親的黎明,已在兒子的眼裏閃現。父親快用你晨光的視線和晨風的話語,連同你內心深處的期待,一起注入兒子的心靈裏吧。


佇立於壁立的大采面,我仔細聆聽,花瓶心率波動,和四紀冰川魚腹中森林長勢。採伐這片遠古森林,一只精美花瓶被打碎,一股奇特香味,爬上雙臂。大流量古生物魚化石血清,沿亙古時間隧道,輸入歲月幹被癟脈管,灌溉大面積貧血心田。

在歲月黑暗的根部,在樹的隊伍,與樹的影子之間,有一雙大手,把黑夜一點點擠壓出來。初視森林,有異草拔節,奇葩葳蕤風景。

樹枝上的黑色啄木鳥,在敲打民樂木琴。每一片葉子,都懸掛昆蟲聆聽的耳朵。遊入煤壁涅槃的魚類藻類,於掌紋溝壑深處,化蝶,化蜂,化作螢火蟲。整個采面,頓時燃起大面積舞蹈者身影。

聆聽采面,我常做這個夢。

如今,森林已涅槃花瓶奇觀,遠古的綠色精靈,鳧遊於景泰藍的意境,向偉岸的大堤漫溯。


吝嗇的父親一咬牙,把一塊煤吞進了肚裏。

父親認為手裏的煤,是一壺散白酒,一盒劣質香煙,妹妹的嫁妝。吝嗇的父親,把煤看得比自己的命還重。

退休前,他把積攢一生的財富吞進肚裏,後來,卻吐出了比煤還黑的血。

父親很吝嗇,走進爐膛,還緊緊攥著一塊煤。


在星光照亮的精神家園,我筆尖上的火苗閃爍詩情。在最寒冷的日子,我筆尖上的爐火,照亮過靈魂背面和正面,幾行詩溫暖過寒冷的愛人。

從家門到煤礦大門,一眨眼走過了祖父和父親,兩顆血氣方剛的種籽,揚花了一個多世紀,最終,抵達草尖,變成一滴純淨的水。我看到草尖上的露珠,倒映出他們面容。

井架上的燈很刺眼,穿透冰封土地和寒冷心。在類似這樣的夜裏,我筆尖上的爐火正旺,輝映著歲月根部那些和我一起挖煤的同輩和晚輩,他們排成黝黑鋼鐵隊伍,每天攆著一輪太陽,向歲月的高度一步步邁進。

十一
從前,父親手中的煤是足斤足兩,幾兩煤能養育五個兄弟姐妹。後來我們一個個成家了,父親手中的煤突然變輕了,挖了三十六年煤的父親,不知這是為什麼。

沒退休他就被一塊很輕的煤擊倒了。黑色的甘草,黑的甘露醇,輸進他乾癟的脈管,我聽到脈管裏有流動的聲響。

父親的腹部一天天浮腫,他感覺肺裏很重,想咳出一口,減輕一點壓力,結果咳出的是黑色的血。

父親的目光走不動那天,他成為一把本質的灰。遺憾的是,到死父親也沒明白,煤究竟是怎麼回事。

十二
父親一輩子跟黑暗打交道,到了井下八百米,他跟隨一盞燈鑽洞穴摸索前行。四肢觸摸呼吸感覺,四壁有牙齒咀嚼的聲響。頭上有滴落的口水,老鼠黑暗幽靈找食物。走過一道坎一道石門抵達黑暗盡頭,采面是擋在前面的黑。父親掄圓大鎬,啃下一層黑,扒下一層黑,前面還是黑。黑暗包圍了父親,他無法突圍。

父親吃飯休息。把蘋果和饅頭攪拌一起,吞下去。什麼時候能走過這段黑?打通采面能見到亮光。

父親用袖子抹了一把嘴,繼續挖掘。身後有搖晃的礦燈,父親這次撤出黑暗。

其實,他一生也走不出黑暗他是黑的側面,也是黑的反面。

早年他的父親在黑暗中尋找一把棒子麵跌進一口很薄的雜木棺材裏,後來,他為了五只鵝黃的小鳥,從黑暗起飛,進入狹窄的黑暗。

今天,他的兒子還在黑暗中尋找學費、住房和藥 ,用黑兌換白。當他真的找到了那塊本質的黑,他已變成一把粉末,被寄存在水泥間,永遠居住在黑暗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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