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生於1970年的四二四刺蔣事件中,因為舉槍行刺蔣經國的黃文雄棄保逃亡後一直潛藏入地下,真正為這事件遭受監禁的,就只有鄭自才一人,而且他還為了同一項罪名,分別在美國、英國、瑞典三個國家被關過(1991年6月突破黑名單回台後,又被國民黨政權以違反國安法關了一年),過程之曲折離奇,讓當年提供住宿的瑞典人的兒子,以這個特例寫過論文,得了碩士學位。
而他每次被逮捕,總是引起很大的騷動——刺蔣時被捕不用說,在瑞典時,他的太太黃晴美全力抗爭,引來瑞典人權團體的極大同情與協助,瑞典媒體更是大篇幅報導,黃晴美為此結交很多瑞典社運界好友,為弱勢者發聲也成為她一輩子的職志。
在英國為期九個月的監禁,原因則是從瑞典引渡到美國的過程中,他因絕食抗爭,身體虛弱,於1972年9月4日被送到倫敦監獄就醫,引起英國法界對於他在瑞典取得政治庇護、竟還遭到遣送的關注與熱烈討論。
至於鄭自才被引渡回美國後,從1973年6月14日起,分別在三處監牢服刑:
1973.6.14.~1973.8.8.在紐約市靠近中國城附近的大墓監獄(The Tomb),這裡也是1970年4月24日黃文雄刺蔣後,黃鄭兩人被關押的同一所監牢。
1973.8.8.~1974.3.6. 在歐本監獄( Auburn Correctional Facility)。
1974.3.6.~1974.12.2.在渥爾基爾監獄(Wallkill)。
這三處監獄中,以在渥爾基爾監獄的時間最久,歐本監獄次之,其中因為歐本監獄距離王秋森居住的雪城(Syracuse)很近,開車約40分鐘即可到達,鄭自才被囚期間,王秋森每個禮拜都會去探監一次。
在歐本期間,王秋森和張維邦還曾為了安排遠從瑞典到美國探監的黃晴美及子女,探完監後轉往加拿大探視黃文雄,王秋森開車到美加邊境,再由張維邦接手載回蒙特婁,開車途中遭逢大雪,所幸雙方都能平安抵達。
先說大墓監獄(曼哈頓拘留中心 Manhattan Detention Complex),它也是黃文雄唯一被關的監獄,嚴格講應該說是拘留所,關押尚未被判刑的犯罪嫌疑人。
[caption id="attachment_63967" align="alignnone" width="3800"] Manhattan Detention Complex(曼哈頓拘留中心),位於紐約中國城旁邊,黃文雄及鄭自才在刺蔣事件被捕後即被送到這裡拘留,是一座公認惡名昭彰的監獄,因而被稱為大墓。(照片取自網路)[/caption]黃文雄監禁日期是1970年4月24日至同年7月7日,總共被關了兩個月又13天;鄭自才則在1970年5月26日獲得保釋出獄,總共被關32天。
1970年代大墓監獄的正式名稱是Manhattan House of Detention(曼哈頓拘留所),1983年重建後改名為:Manhattan Detention Complex(曼哈頓拘留中心),它最早興建於1838年,歷經1902年、1941年及1983年三次改建。
這裡原本是殖民地時期紐約市的水源地,因工業化及人口激增導致嚴重污染,後來被填土成為貧民窟,而於1838年興建監獄,因為地基沒有處理好,新建不久房屋即開始下陷,獄內極度潮濕又彌漫惡臭,加上它的建築設計靈感來自埃及的墳墓,因而被稱為大墓。
這個監獄位在紐約下城,緊鄰中國城(Chinatown),每隔幾分鐘,就有囚車進出,是紐約這個世界大城市中很繁忙的一處建築物,它也是許多犯罪小說、電影、電視等取材的知名場所,就在424事件那年,黃鄭兩人保釋後不久的1970 年8月10日,曾發生監獄暴動,囚犯一度占領整個9樓樓層,扣留5名獄方人員為人質長達8小時,說它是一處惡名昭彰的監獄一點不為過。
我們訪問了好幾位事件相關援助人員,幾乎都異口同聲提到黃鄭兩位被捕後,在大墓中受到同房囚犯的欺凌,特別是獄中同性戀問題嚴重,瘦小的東方人更是囚犯性侵的最佳對象。
鄭自才就形容說,大墓的建築物像埃及的金字塔和中世紀的紀念碑,又高又黑暗,像哈利波特的電影,裡面龍蛇雜處,被關的大部分是非裔美國人、波多黎各人和墨西哥等拉丁美洲人,亞洲人少之又少,他就曾目睹兩個同性戀囚犯被帶出通道時,馬上狂奔相擁狂吻,並躺在地上翻來滾去,完全無視獄卒的制止,對他們潑水也沒用,最後是動員許多獄卒才硬是將他們隔開。他形容那裡是人間煉獄。
幾位同鄉受訪時都提過,黃文雄身材瘦小,長相清秀,在獄中更是囚犯鎖定的對象,黃文雄剛開始是在夾縫中求生存,也就是他看著幾名囚犯要對他下手時,馬上身手敏捷的從兩人或多人的腋下甚至跨下閃過;後來他索性秀出幾道自學的「功夫」招式,把意圖對他不軌的人嚇跑。
葉國勢的夫人葉李麗貞就說,她聽到黃文雄的獄中遭遇,心中非常不忍,覺得即使因為自己的房屋拿去抵押而遭受到許多困擾,事後回想起來,她不後悔,因為趕快幫他們保釋出獄是最重要的事。
[caption id="attachment_63968" align="alignnone" width="1171"] 歐本監獄門柱上釘有紐約州政府的銅牌,說明這座監獄的歷史。(陳婉眞提供)[/caption]接著是歐本監獄(Auburn Correctional Facility 歐本懲教設施)。
歐本市位在紐約北部,和王秋森教授執教的雪城大學所在地雪城,僅有28.4 英里,大約是從台北到桃園的距離,自從鄭自才被關進歐本監獄以來,王秋森每個星期天都會開車去探監。
興建於1817年的歐本監獄是美國最高安全等級的監獄,可想而知,它是關押重刑犯的監獄。
它是紐約第二古老的監獄、是全美第一個實施以電椅處死死刑犯的監獄(1890 年),早年獄方為了籌募資金,曾開放觀光,也曾為了減少遊客數而提高參觀費用。
1973年12月的紐約州北部是一個冰天雪地,酷寒無比的地方。自從鄭自才被由瑞典、而倫敦、而引渡到美國受刑的8月8日起算,已經過了4個多月,黃晴美終於可以趁著假期,帶著日青和日傑到美國探監。獄方體恤家屬遠道而來,特別准許他們每天前去探望鄭自才。
[caption id="attachment_63969" align="alignnone" width="1171"] 監獄四周四顧無人,冬天白雪覆蓋,囚犯即便越獄成功,也無法活著逃走。(陳婉眞提供)[/caption]王秋森和鄭自才都曾在回憶文中提到,就在假期的最後一天探監途中,日傑在雪地滑倒,腿部受傷,經由獄卒的介紹,王秋森帶晴美和頻頻喊痛的日傑,趕去醫院急診,留下女兒日青與父親相伴。
北美凜冬,天黑得早,眼見探監時間已到,隔著五道大門,牢裡、牢外都心急如焚。會客時間終了,鄭自才必須回監,留下孤伶伶、千里探父的女兒。獄卒於心不忍,自動送日青往醫院。
想不到如此一來反而更糟,醫院那邊急診延宕到下午四點才結束,等黃晴美他們急切趕回監獄時,大門已緊閉,不知日青下落何方。因為聯繫不便,兩輛焦急的人車在同一條馬路上交錯而過。往返尋覓之後,彼此費了好長一段時間才得以相會。
所幸他們還趕得上當天晚上的約定:王秋森和住在加拿大蒙特婁的張維邦約好,由王秋森駕車到美加邊界,把母子三人交給張維邦,因為晴美要去探視潛藏在蒙特婁的哥哥黃文雄。
王秋森在黑夜中冒著大風雪往北小心前進,一路上車子幾度險些滑出公路,當時沒有手機,路上聯絡不便的情況,彷彿老天也同情他們的處境,總算順利和張維邦相遇、張維邦又冒著大風雪一路緊張又小心的開回蒙特婁。
多年後王秋森回憶起來,依然心口絞痛,嘆息說:世間這麼冰冷……。
鄭自才最後被關押的是渥爾基爾監獄(Wallkill Correctional Facility 渥爾基懲教設施)。
[caption id="attachment_63970" align="alignnone" width="1655"] 鄭自才在美國被關押的最後一個監獄:渥爾基爾監獄(Wallkill Correctional Facility 渥爾基懲教設施)。圖/陳婉眞提供[/caption]鄭自才在歐本監獄被關了將近7個月後,經他提出換監要求,於1974年3月6 日移監到渥爾基爾監獄( Wallkill Prison),關到同年11月25日才獲得假釋。
比起前一個專門關重刑犯的監獄,這裡算是安全警備設施中等的監獄,興建於1933年,根據鄭自才的描述,那是一座沒有圍牆的監獄,不擔心犯人逃跑,探監時不必像在歐本一樣麻煩,可以坐在椅子上對談,中間沒有隔離,有點像台灣的外役監。他還曾請一個星期的假,搭車到紐約市拜訪建築師事務所的老同事及鄉親故友。
鄭自才說,美國的監獄哲學是,既然可以請假外出,也就可以假釋,他雖然被判處兩個五年徒刑,卻又判他「同時執行」,也就是一次關五年抵十年之意,因此,刑期過半即辦理假釋,經王秋森任教的大學法律系法律服務中心的協助,很快獲准。
鄭自才假釋後立刻被移到移民局的監獄,由移民局決定是要允許他留在美國,或是驅逐出境。鄭自才接受律師建議,決定回瑞典,旋於12月2日搭機離美。
2018年11月25日,距離鄭自才從這個監獄假釋出獄整整45年後,遠從台灣前來的我們,由住在紐約的陳榮慶開車,重新走一遍王秋森的探監路,走在歐本監獄的路上,接著開到渥爾基爾監獄門口。
那是一處僻靜的鄉間,我們才剛要下車看看監獄四周,立刻有一部獄方的車子前來趕人,也不准拍照錄影,看起來彷如軍事重地一般,我們只好匆匆折返,獄方的車子還緊緊跟隨我們一段距離後,才調頭離去。事後查資料得知,目前監獄已不再是學校一般的無圍牆監獄,戒備比歐本還要森嚴。
[caption id="attachment_63972" align="alignnone" width="1171"] 看這紐約州冬天的雪景,對來自亞熱帶的台灣人而言,被關押在這裡形容被流放到西伯利亞。(陳婉眞提供)[/caption]這一路氣候冰冷但天空放晴,週遭白皚皚一片,開在鄉間小路,偶遇狂風把路旁的雪吹到結冰的公路上,雖然是白天,開車時還是險象環生。陳榮慶忍不住說,在這種冰天雪地坐牢,根本不怕你越獄,即便出得了監獄大門,也挨不了嚴寒的天氣,一大片曠野根本無處藏身,完全沒有活著逃獄成功的可能。
親自走一遭,更能體會當年革命前輩所受的身心折磨……,啊,世間何其冰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