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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婉真說故事》15歲的天涯亡命客 陳榮慶(上)

優傳媒/ 2024.06.05 06:00

陳榮慶帶著陳銘城到基隆採訪當年和父親偷渡離台的故事時,剛好看到一個和他們當年使用的偷渡船一模一樣的舢舨,因而坐進船上讓陳銘城拍照。(圖/均取自陳銘城臉書)

 

作者/陳婉真

 

要談陳榮慶(Jimmy)和他老爸的逃難故事,以及他在美國如何靠自己的力量存活過來,後來又是如何回到台灣參與街頭運動、曾擔任民主進步黨中央黨部一級主管、也是建國黨創黨時很重要的幹部,最後卻決定返回美國,在一家兩百年歷史的電廠任職,目前正在作退休生活的規劃….,一生曲折離奇的過程,寫一本厚厚的台灣版《苦兒流浪記》都寫不完。本文只能挑他前半段逃亡、高中生活及街頭運動的精彩片斷約略簡述。

 

1976年夏天,15歲的陳榮慶剛從鳳山國中畢業,某天半夜三點多,睡夢中的阿慶被一群人吵醒,有穿西裝的,也有穿警察制服的,很粗魯的要他開門,接著家中各處都遭到嚴密的搜索,折騰了整整一個晚上。

 

阿慶的爸爸不久前被逮捕,後來聽說爸爸脫逃了,卻從此不敢回家過夜。每次回家都是匆匆拿了東西就走,看到父親凝重的臉色,他也不敢多問,只是家中原本生意不錯的電器行也開不下去了,他走出家門。發現左右鄰居看他的眼神都不太對,很多人故意避不打招呼,母親跑回汐止娘家,姐姐也都出嫁了,家裡只剩他一個人。

 

國中畢業的他不太清楚爸爸發生什麼事,只知道爸爸是幫高雄市議員顏明聖助選,這次顏明聖是登記參選增額立法委員。然而,在作票猖獗的年代,雖然顔明聖的政見發表會場場爆滿,選情看好,投票結果不意外的,在各界一片看好聲中,顏明聖落選了。不久,助選員中有人被抓了,總幹事楊金海也被捕,父親也是其中之一。

 

阿慶的爸爸陳明財,國小受的是日本教育,只是當時正處太平洋戰爭,學校幾乎天天在「疏開」躲警報。日本戰敗後又遭逢國民黨政權來接收、二二八事件、四萬換一元等動盪的年代中,陳明財索性書也不唸,專心做生意。他在鳳山市中心開了一家電器行,由於陳家家境不錯,算是地方「善霸」,陳明財的電器行生意很好,他也被選為高雄縣電器公會理事長。

 

半夜的臨檢雖然沒有讓阿慶嚇破膽,但住在附近的阿嬤卻很擔心,給他一些車資盤纏,叫他暫時離開家裡,阿慶隨即搭夜車從高雄北上到基隆找二姐。二姐告訴他,爸爸在菜市場等他。

 

阿慶照二姐的指引,在菜市場看到爸爸陳明財。父子一見面,爸爸就問他:「我要出國,你要不要跟?」

 

 陳榮慶(左)和陳明財(右)父子1993年受訪時的神情。

 

阿慶點點頭,雖然心裡有很多疑問,諸如出國不是要辦護照嗎?…等等,但看到一臉嚴肅的爸爸,他也不敢多問。只記得爸爸吩咐他說,回家要看電視台的氣象報告,要把重點記下來,接著要他帶著換洗衣服及身分證,晚上幾點到火車站,會有人載他到指定地點,並要他到達後,從一家雜貨店旁的小巷往下走到海邊等他。

 

到了晚上,他果真依約到火車站,有人載他經過一個隧道,不久就到海邊爸爸指定的地點(他後來知道那就是八斗子漁港),他看旁邊有一塊大木板,類似倒覆的大木盒,於是就坐在上面等候。

 

爸爸不久騎著摩托車出現,拿了一些東西,從路旁往阿慶坐著的地方丟,這樣來回兩三趟後,爸爸叫阿慶把東西拿到船上。

 

船?阿慶環顧四周,根本沒看到船。

 

「你不就坐在船上?把東西放上去啊。」老爸說。

 

「我那時的心彷彿被一塊大冰塊壓住,一片冰冷。那哪裡是船啊?根本是比一塊塌塌米大一點的開口大木箱而已。」阿慶回憶起當年的心情。

 

他的猜測果然不錯,老爸是要搭船逃離,但他往好處想,應該是搭這塊木板出海後,就有大船來接應了吧。

 

事實沒有他想的那麼美好。那船是陳明財購買,用來油漆漁船的「類舢舨」。這次搭船出逃的,除了他們父子之外,另有一位「詹e(詹慶隆)」,是父親的助手。

 

用這種方式離開故鄉,小小阿慶的心情非常複雜,他只記得當躲過海防探照燈的照射、爸爸奮力划船出海(出港後再啟動馬達開航)時。回望故鄉的最後一瞥,那夜光點點是如此美麗與平靜,心想此生即使能再平安回家,不知是何年何月的事了。

 

爸爸原本設定的目的地是與那國島,它距離宜蘭縣蘇澳鎮烏岩角僅108公里,是距離台灣本島最近的沖縄列島。本來預期半夜11:00出發,早上約7、8點就可到達,但因為黑潮的洋流極強,小船一路被往北推,小舢舨在海上邊航行邊尋找陸地,父親只靠一台小收音機辨識方位:如果是講日語,就是日本方向;講北京話就是台灣或靠中國方向。父親特別要他注意看看遠方有沒有島嶼,以便登陸,因為帶在船上的汽油快用完了。

 

在又餓又渴又熱的大海中,父親預先準備的物品一一派上用場,大太陽照射下,父親和詹e用竹竿撐起帆布遮陽,阿慶則負責四顧觀望尋找陸地,以便趕快登陸。

 

這樣折騰了一天一夜,第二天下午約二、三點時,阿慶看到遠方有一個小點,但不確定是雲或是船艦或是小島。他們繼續邊觀察邊航行,估計如果是小島的話,也要相當一段時間才能開到,但至少給大家一線活命的希望。

 

當年和陳明財父子一起搭漁船逃離台灣的詹e(詹慶隆)。

 

直到當天半夜11:00,小舢舨終於開到小島邊,船在小島繞一圈,一面觀察地形,一面尋找比較好上岸的地點,足足花了兩天三夜的時間,三人終於登陸了。

 

陳明財起初一直以為那個小島就是他們的目的地與那國島。他們上岸後開始放沖天炮,觀察四處的反應,結果是寂靜無聲,後來三人才知道那是無人居住的釣魚台。

 

他們帶來的乾糧也吃得差不多了,所幸岸邊可以敲些牡蠣來吃;他們也看到一門台灣人的墳墓,大家向墳墓拜拜後,竟然發現墳墓後方有一條小小的水溝。他們捧起好久不見的清水喝了一口,感覺特別甘甜。

 

拜墓的奇蹟還不只此,不久,阿慶發現遠方有一艘漁船,他趕緊把紅色救生衣綁在竹竿上面,跑到高崗上,死命對著船的方向猛力搖動,船上的人終於看到了。當漁船開抵後,陳明財試圖用不甚流利的日語和對方溝通,對方似乎沒聽懂,因為他們講的是琉球話,但終究三人還是被救上漁船,開回位在石垣島的船長家。

 

陳明財在船長家聯絡上了台獨聯盟的黃昭堂,用過餐後不久,船長帶著三人到海防派出投案,隨即被以「侵犯日本領土」收押。

 

1970年代初,正是台灣「保釣運動」鬧得沸沸揚揚之際,加上日本並沒有政治庇護的制度設計,而1972年日本已和台灣斷絕外交關係,導致三個政治亡命客變成「侵犯日本領土」的嫌疑犯。

 

「我們後來被送往那霸重刑犯關押所,父親常說,在那裡除了酒和女人之外,要什麼有什麼,他告訴我,如果我們被隔離偵訊,一定要堅持不能遣送回台灣,否則他會咬舌頭自盡,其他要如何處置,就都沒關係了。」阿慶說。

 

因為那時日本方面的台獨聯盟多位盟員一面展開救援,一方面如王育德、許世楷等人都寄錢給他們。阿慶說,在牢裡吃得很好,連衣服都有人幫忙送洗,每天放封兩次,三餐有和食、洋食及中華料理供選擇,全部都是免費的。他在那裡頭一次吃了很多道地日本美食,唯一的約束是白天要靜坐在牢房裡,要看書也可以,但不能任意走動。

 

他說,獄卒告訴他,日本政府希望經由這樣人道關押,讓人生步伐曾經走錯的人可以獲得教化,重回社會。

 

陳榮慶(右)對於困苦中幫助過他的人總是念念不忘。當年王幸男因謝東閔的郵包炸彈案坐牢期間,他的夫人陳美霞獨力在美國扶養三名子女,期間陳榮慶曾到他家小住,接受陳美霞的關懷與照顧,去年陳榮慶返台時,特別前往拜會致謝。深懂偷渡門路的王幸男聽說他們搭的是那種小木板出海,直呼他們真是幸運,沒有淹死在海裡。(圖/陳婉眞攝)

 

對於不接受國際政治難民的日本而言,他們三人的問題的確頗讓日本政府頭痛。所幸不久後有一駕蘇聯空軍駕米格機飛到日本「投奔自由」,又恰好美國卡特總統推動人權外交,日方很快就把投誠的蘇軍送往美國接受政治庇護。

 

相形之下,陳明財父子卻還被關在監獄,引起國際特赦組織等人權團體的關心與抗議,日本政府索性把他們三人也送往美國。就這樣,經過三個多月的日本牢獄生活,阿慶和爸爸被送到美國申請政治庇護,陳明財更經由台獨聯盟安排赴美國國會作證,指控國民黨政權濫捕異議人士。

 

「我們離開日本時,没看到詹e,應該是在關押階段國民黨派人去說服他回台的。不只國民黨政府,連中共大使館也曾找我們溝通,但都被爸爸拒絕了。」阿慶說。

 

日本政府在行前核發給陳明財父子各一本日本國單次出境的護照,承辦人在送交護照給兩人時特別聲明,該本護照只限單次出境使用,更明白告訴他們,往後日本政府不歡迎他們到日本。阿慶說,那本護照他保存好幾年,可惜後來因頻頻搬家不慎遺失了,讓台灣政治犯偷渡史少了一本精彩的歷史見證。

 

(文章只屬作者觀點,不代表本網立場)

陳婉真,曾擔任《中國時報》記者、美國《美麗島週刊》創辦人、立法委員、國大代表、台灣產業文化觀光推展協會理事長、綠色台灣文教基金會執行長等職務。

她生於彰化縣,從小立志當新聞工作者,台灣師範大學畢業便後順利考進中國時報,仗義執言和使命必達、務實求真的精神,讓她在新聞界以犀利觀點聞名。

她在戒嚴時期挑戰禁忌,即投入政治改革,因此成為黑牢裡的政治犯,但是無畏無懼的堅持理想,不論藍綠執政,從不向威權低頭。

現在是自由撰稿人,想記錄主流媒體忽略的真實台灣故事,挖掘更多因為政權更迭而被埋沒的歷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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