約翰・勒卡雷的《冷戰諜魂》於一九六三年出版,是極為精彩的諜報小說。《冷戰諜魂》故事背景是在二次大戰後的冷戰期間,東德(德意志民主共和國)與西德之間緊繃對立,國家運用情報來掌握局勢,甚至創造局勢。鏡頭從一場追逐開始,英國情報員利馬斯的線人,屬於東德的卡爾,因將身份洩漏給情婦的輕忽,終於讓自己身陷險境,因來不及逃出關口而被射殺,卡爾的情婦之後也逃不過死劫。
利馬斯痛恨東德的要人穆恩特,長久耳聞情報行動部門的實質掌權者穆恩特手段殘忍,利馬斯的情報網更曾因他而被擊潰。利馬斯想要復仇,始於復仇的計畫,卻在國家政策與個人價值的層次,各有許多衝突,又層層糾葛在一起。
究竟該用什麼手段來取得情報?情報員滲透對方的體系,使內部人員投誠,若是對於敵人仁慈,很可能就是對自己殘忍。然而在說謊、偽裝與表演的過程裡,真正所接觸的各種對象,有沒有可能變成達成終極目標或實踐計畫時的「連帶傷害」?
首先,這樣的衝突表現在國家層級意識形態的根本差異。東柏林野心勃勃的官員費德勒,引用史達林的話:「清算五十萬人是項數據,出車禍死一人是國家的悲劇。」他會願意操弄人們對於數據與情感的感知,來達到他的「理想」,亦即所有他面前的阻礙,都寧可錯殺也絕不放過。相對於此,英國的政策應該相對仁慈,然而若是不能與敵人一般心狠手辣,又該如何在情報戰裡與之匹敵,難道有什麼犧牲會比戰爭更大嗎?
其次,情報員投入諜報事業,根本就是一場賭局。情況會充滿無法預期的人為因素風險,畢竟人心會因什麼外在刺激而觸發行動,變數實在太多,難以有什麼簡單的判別準則。利馬斯為了達成「老總」(英國情報局的重要上級)的要求,極力演出了一個落魄的身分,引誘東柏林前來吸收。投誠本身就是有違情報員訓練的事,他們被訓練成不能洩密,要通過對方嚴厲審查假裝投誠的自己,為了要讓對方相信,一邊要適當拿捏厭惡對方的情緒,不能是無條件的皈依,才能驅使對方珍惜自己口中的情報;另一邊透露的情報又必須遊走於坦承與有所保留之間,導引對方有疑心而想要進一步推論,卻又有點甜頭讓難懂的細節有些線頭滿足尋寶或解密的驕傲自滿,立場不同的雙方每一秒鐘都是試探與拉鋸。
這個賭局,也不僅是剖析、抵抗對方,更是對抗自己。置身敵營的情報員也得對抗自己的內在心理,抵抗最自然的衝動,壓抑自己的習慣、教養、感受,甚至是牽掛的對象。利馬斯酗酒、大量抽煙,頹廢的失敗者走路的姿態也改變了,甚至獨處也不會放過自己,彷彿自己才是最大的敵人。
利馬斯出發前,老總跟利馬斯有一場行前對話,老總有意無意提及了一個概念:事後就可以讓你從「寒冷的外面」進來。外面,是必須毫無同情心、違逆自我原則的世界,為了某種更為崇高的目標,在外面挨寒受凍、不得不接受那套價值,即便那種寒冷會破壞愛與恨的知覺,只剩下違背人性的震撼與連帶的噁心感。
故事裡最觸動我的,就是假裝投誠的利馬斯在接受隔離審查的不斷問話的過程裡,在海邊散步的那段思考。他偽裝身份裡極為重要的一環,是與圖書館員麗茲的逢場作戲。麗茲會被選擇加入這場賭局,只是因為她是一位共產黨員,然而兩人之間卻情愫暗生,儘管節制得彷彿隨時一切都可以輕鬆斬斷。事實上怎麼能夠呢?散步的過程裡,利馬斯看到了一樁很尋常的舉止,有個女孩捏碎麵包塊,背對著利馬斯正在餵海鷗。利馬斯直至這時才明白麗茲給了他什麼:「那就是對小事物的關心——對日常生活的信心。」情報員背負國家的責任,他從來不被允許那樣的生活,然而忍受違背人性的「寒冷」也會使人徬徨,他所遺失的就是那樣對微小事物尊重的日常觀點。可以這麼說,溫暖的生活並不是遠大的命題,而是就依附在這樣的日常觀點之上。
這些迷惘的歷程,讓讀者和利馬斯一起被折磨,接受了利馬斯所知的事實與困境,渴望他真的能從「寒冷的外面」走進來,同時,讀者也將被作者的語言所操縱,再度為了麗茲的處境而心懷焦慮。全無所知而深深想念利馬斯的麗茲,被英國共產黨黨員以欺騙手法帶進了東德,站在費德勒發起的對穆恩特的審判庭。見到囚於一旁的利馬斯,麗茲如此震撼,但所有她說的話都將可能在她全不明白的時候觸發死亡陷阱。——這只不過是縝密而千迴百轉的計畫裡,必然最終要導向的一刻。
看著最後一幕,想必讀者心裡都有深深的惆悵。可否利用單純的個人,拋棄所有的良心問題來執行任務,因為若是可以阻止戰爭,連帶傷害在所難免、必須允許?雨仍然那樣下著,不斷下著,我有點氣憤,有點難過,但也同時明白了利馬斯的選擇、明白了要恢復對愛與恨的知覺所必須付出的代價。
作者:傅淑萍
現為「我們的教學事業有限公司」講師,國立成功大學中國文學系博士。IG「樂遊原(@leyou_yuan)」共同經營者。曾任聯合報文學寫作營講師。曾擔任聯合盃作文大賽閱卷與命題老師。
本篇文章來自於《 桃園電子報 》。原文:副刊/《冷戰諜魂》:一場沒有盡頭的冷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