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雨亭(台灣師範大學歷史系博士)
《巨流河》作者齊邦媛101歲辭世;她以回憶錄方式,撰寫中國人在大時代動盪中如何艱苦奮鬥,歷經艱苦抗戰,日軍侵入南京、國共內戰,個人命運與國族命運的交纏。
齊邦媛於二零二四年三月二十八日辭世,享年一百零一歲。多年前我打開《巨流河》,閱讀不久即闔上,因為不願再度感受我們上一代所經歷國破家亡的痛苦。但是,想了想,齊邦媛勇敢、精采地活過了她的一生,晚年一個字一個字地寫下了她的回憶錄。
抗戰初期,齊邦媛一歲半的小妹妹靜媛在一家逃到漢口時病亡,齊邦媛看著妹妹冰冷的小臉,想起之前她還說「姐姐抱抱」。此刻我便感受到巨大衝擊,我想到台灣很多外省人的悲痛命運,以及我自己家族的痛史。
我媽一九五零年匆匆離開大陸時,丟下三個兒子也就是我的三個哥哥在老家,等兩岸平靜後回去接他們。後來這三個孩子在解放後的饑荒中先後過世,我爸瞞著我媽一輩子,說去北大荒農村了。我媽一直到一九九四年離世,都不相信找不到人。這件事對我們楊家的孩子影響很大,我們自幼便為媽媽和哥哥們感到悲戚,深刻體會到做為一個母親尋找她的孩子時無法割捨而痛苦的感情。
《巨流河》的序言中說在台灣,齊邦媛的母親在孫兒搖籃邊唱《蘇武牧羊》,其中歌詞:「蘇武牧羊北海邊,雪地又冰天,羈留十九年,渴飲雪,飢吞氈……」,齊邦媛就說:「媽,妳可不可以唱點別的?」她媽就唱哭倒長城的《孟姜女》,我不禁大笑,小孫兒還在襁褓中,哪懂奶奶在唱什麼?如果洋人知道這位老太太給小孫兒唱搖籃曲《蘇武牧羊》、《孟姜女》的內容,不知會做何反應?其實這無意中反映出齊邦媛母親歷經數十年逃難的心境以及三代中國人的離散處境。《巨流河》的主角其實是中國的女人們,在大時代的動盪中,孱弱的她們居然堅強地走過逃難、分離、寂寞、貧困、死亡以及維護著家人的生活。
齊邦媛在書中說:「一九二八到一九三七年,以南京為首都的中國充滿了希望,到處都在推動新建設,那段時間,近代史上稱為『黃金十年』。日本有正式紀錄,當時軍方主張早日發動戰爭,待中國國勢強起來,就不能打了。」
日軍阻斷中國黃金十年
我的父親楊鵬在世時,亦常回憶當年他在南京時,國家朝氣蓬勃,學生在城裏踏正步,唱愛國歌曲,人人都感到中國必然會越來越好。蔣委員長對於日軍咄咄逼人,只能百般忍耐,爭取時間建設。七七事變後,仍然避免與日軍全面作戰,然日軍於八月十三日進攻上海,中國再不抵抗已無可能。
松滬戰後,日機開始轟炸長江,大批軍政人員與平民逃往武漢。《巨流河》記載:「九月,南京已半成空城。十月中,由齊邦媛父親齊世英所辦收留北方流亡學生的國立中山中學準備撤離南京,成千上萬穿著棉袍的人,扶老攜幼往月台上擠,鋪蓋、箱籠滿地,哭喊、叫嚷將火車站變成一個沸騰的大鍋。當火車經過第一個隧道,突然聽到車頂上的哭喊:『有人掉下去了……。』到蕪湖換船,蜂擁而上的人太多,推擠中有人落水,黑暗的江上,落水的人呼救,上船的呼兒喚女。」
齊邦媛一家離開南京後,史書記載,十二月中,日軍進南京城,驅趕上萬年輕男子至長江邊,以機槍掃射。最終南京屠城死了多少人,兩萬、四萬、十萬、三十萬,無法計數。
齊邦媛在書中說當年她沉迷於文學,對政治無知,當時另一場風暴已經在醞釀,就是戰後的國共分裂與內戰。她在南開中學的學姊傅冬菊是傅作義的女兒,傅冬菊在宿舍中和齊邦媛談文論藝,至一九四九年初北平淪陷時才知傅冬菊是共產黨員。上大學時,傅綺珍和幾位朋友結伴去延安,在中學時看不出誰「前進」、誰「反動」,原來都是深藏不露。一九九九年齊邦媛去北京參加南開中學同學會,這些年來,留在大陸的,歷經政治動盪;到台灣或國外的,又感受在漂流中。她的老師吳宓在文革中被逼寫檢討、挨打、不准吃飯、摔斷腿、雙目失明⋯⋯。吳宓在文革結束後,吃飯時仍要請示,半夜驚醒,呼喊要水喝。
抗日航空烈士張大飛
《巨流河》的末了,齊邦媛回到南京,去看「抗日航空烈士紀念碑」,尋找她年輕時所愛慕參加飛虎航空隊的張大飛,她看到了碑文:「張大飛,上尉,遼寧營口人,一九一八年生,一九四五年殉職。」齊邦媛佇足,回憶她的一生,寫下「靈魂的停泊」。張大飛的飛機被日軍打下,是一九四五年五月,再三個月,日本就投降了。
回顧近代中國史,對於成千上萬的人來說,他們最美好的歲月是在抗日戰爭時期,絕對的貧窮,絕對的痛苦,卻淬鍊出他們出眾的才華與曠世的能力,造就了偉大的年代,這些人包括蔣介石、毛澤東、周恩來、朱光潛、吳宓以及齊邦媛和張大飛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