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光四村四個字，在眷村改建後，像是曾經存在的證明。圖：水日光提供
小學四年級以前，我在高雄鳳山海光四村長大，那是一個有著狹窄巷弄的眷村。481號，只有客廳、廚房，和一間房間的小房舍，是我們一家六口的棲身之所。
因為只有一間房間，它是屬於爸媽的，所以廚房的上方加蓋了一層夾層，當作我們姐妹的活動空間，我們稱為閣樓，可以由旁邊低矮的木梯攀爬上去。以前覺得它不算小，但現在回想起來，空間應該很有限，放進一張書桌、一張大床和緊連著的上下舖後，人幾乎沒有迴身的餘地。
每天夜裡，我們四姐妹就擠在床上，爸爸會來陪伴我們。他很安靜少言，甚至有點嚴肅。姐妹們玩鬧聊天一陣後，他會叮嚀我們快睡，然後熄燈。光線全暗了下來，我們仍睜著眼，空氣中開始飄散一股菸草燃燒的味道。太暗了，我看不見爸爸的身影，卻可以在深深的幽黑中看見菸頭上的火紅，隨著爸爸規律的吸吐，閃動微光，忽明似滅。
長大後和姊妹聊起，才知道原來小時候的我們，在無數個黑夜裡都不約而同地一直盯著那個小紅光看，雖然看不見爸爸的表情，但知道他就平靜地待在那裡，心中十分安定，在紅光完全熄滅前，我們已然安穩入睡。
軟包裝黃長壽。
爸爸是幾十年的老煙槍，身上永遠有散不去的濃濃菸味，指縫間、說話的口氣中、汗衫、毛巾……，全都有爸爸的味道。「爸~~很臭耶 !」每一個女兒都向他抗議過。「老爸就那麼一個嗜好，妳們不要剝奪。」他淡定沉穩地說。其實他還喜歡喝茶看武俠小說－－一邊抽菸一邊喝茶兼看武俠小說。爸爸喜歡喝的是茉莉香片，他的武俠小說旁，永遠有一杯內裡已浸出茶漬的保溫杯，杯裡漂浮的茶葉裡間雜幾朵素白茉莉花瓣。
「妳們以後不要嫁給會抽菸的老公就好了。」我記得爸爸當時是很認真地說這句話的。
現在的我，比一般人對菸味的忍受度大得多，並且對加了茉莉香味的綠茶有一種說不清的偏好。
今年暑假我回到數十年不曾再見的海光四村。雖然知道這一帶的眷村早已改建多年，但當自己真的來到此地，看到兒時的小巷弄小屋舍已完全不見蹤影，沒有任何一點熟悉的景物時，心裡仍感到憂傷遺憾。
消失的，不單是我與姐妹們跑跳玩耍的巷弄；要說再見的，不只是我的童年……而是記憶中那個父母俱在，寧靜恬淡的家。當時，我們並不知道後面的歲月，有多少考驗不堪和衝擊等著要去克服，當時，我們只要固守好那方屬於一家六口的小世界就好，海光四村481號。
我終於一步步走向衰老，比二十多年前父親過世時母親的年紀還要老；不久之後，我也將來到父親離去時的年紀，或許終會走到母親六年前離去時的年紀。我走過他們走過的路，面對他們曾遇過的難關。他們在我心中留下的記憶，讓我長成現在的我，一個可以繼續慢步向前走下去的我。
作者：水日光
本篇文章轉載自《 桃園電子報新聞網 》。原文：副刊／關鍵字之三——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