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了膛的蟾蜍,沒事似的泅泳。「牠會忘記,而且會活很久。」示意圖,正確名稱為貢德氏赤蛙。圖:水日光提供
在<安靜的靈魂>一文最後,作者雷驤記下幼時目睹的一件小事:
「我登校的途中,圳溝旁看一個婦人蹲在那裡手拿著剪子,一手捉住一隻蟾蜍,這引起了我的關心。接著婦人刺破蟾蜍的肚腹,簡單俐落的從裡面取出一粒膽囊(後來聽她說是用來製一味藥材),隨即信手一拋,把蟾蜍丟進圳溝裡。我看那隻開了膛的蟾蜍,彷彿沒事似的順水泅向遠處,這使我瞠目驚奇。那女人卻向我說:『牠會忘記,而且會活很久。』」
文章就在此結束,乾脆冷靜,雲淡風輕,作者什麼也沒再多說。而我卻停了下來,沒法再翻下一頁繼續閱讀。我想……
究竟,我們是被剖了肚腹而不自知,所以才能活得很久?
還是,我們失去了重要的東西時,必須若無其事,才能活得很久?
究竟,是遺忘讓我們若無其事?
還是,失去的那個東西我們以為很重要,但其實根本無關緊要,所以一切彷彿沒事,久了之後我們自然會忘記?
我不知道答案。
我曾以為我永遠不會忘記母親離去時的悲傷。
那時去戶政事務所為母親辦除戶,坐在櫃檯對面的工作人員問我:「除戶後,身分證要收回作廢,還是要留下來?」我不假思索:「留下來。」「留下來的話,要簽切結。」她給我一張表單填寫。寫到「事由」這一欄,我抬頭困惑地看著她。「妳就寫『留念』吧!」
在寫下「留念」兩個字時,無預警的,自己都感意外的,啜泣。淚水止不住湧出,我只能無助地接受自己的脆弱,終至完全低下頭來。櫃台對面的她放下手邊工作,拿給我一疊面紙,並走到我身邊,端給我一杯熱茶。我把眼淚擦乾,深呼吸後,喝一口茶。她安靜地辦完所有事項,拿起剪刀,在母親的身份證上,剪下一個角後遞還給我,留念。一切如舊, 只是缺了一個角。
後來,我慢慢遺忘生活中原本熟悉的話語與事物,漸漸把缺了的那一角當作是一直以來的常態,遺忘讓我輕鬆了起來,海闊天空飛颺的每個姿態都是自己的選擇,再沒有人可以控制影響你的心情和想法了。真是輕盈啊!殊不知,這才是最沉重的。這無法察覺的沉重,重到直接沉入最深的海底,自動埋藏好,讓人看不見,讓人以為已經遺忘,然後不知何時猝不及防地浮上來,一瞬間便把人拽入海底。
前幾天去醫院看病,發現身邊一個老人手足無措,一疊單據握在手中不知如何領藥,不會預約掛號,不懂批價。他問一位先生,但那人語焉不詳。我忍不住主動把老人手上單據拿來一一看過,並一張張解釋給他聽。其中一張是長期處方箋,我扶他起身走向服務台,要協助他問清楚下次領藥的流程。才陪在他身邊走兩步,我一時之間,竟不明所以地一直流淚。
我突然想起以為已經遺忘的記憶,沉入深深海底的種種思緒心情,抑扼不住,無力阻止地在此時浮上來,把人拽入海中,四周幽黑淒冷……。
我想起母親。
她也老是這樣,什麼都不懂,識字又不多。她個性急,打電話給我電話裡說不清楚,告訴她我回去再看,沒關係的,她又不放心。回家後,一張張單據解釋給她聽。一遍,兩遍,三遍……「妳到底有沒聽懂啊!記起來沒啊!」母親像個聽訓的小學生,心虛的對我點點頭。
我控制不了地在醫院的大廳哭泣,原來我還是沒有遺忘。
被剖開了肚腹這種事,真的可以「忘記,然後活得很久」嗎?還是「因為忘記,所以能活得很久」?
作者:水日光
本篇文章轉載自《 桃園電子報 》。原文:副刊/關鍵字之二——遺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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