銀河瀑布與銀河洞巖壁垂蕤如帶秀麗的青蕨。圖：陳嘉英提供
從新店捷運站至銀河洞，搭每小時一班的綠12公車，銀河洞站下車，步行30分鐘可到登山口。下一班車還很遙遠，張望站牌上的每班公車，突見647往大崎腳，確認也到銀河洞，便歡喜上車，更幸運的是遇上從飯店業轉行，開了十多年的司機，如數家珍地介紹一路風光，並詳解登山之路。
正午時分，三十度高溫頂頭蓋下，從下車的北宜公路轉入銀河路，前無人後也無人，汗涔涔，眼前的路越走越長，心裡越想越懷疑。及至終於看見住家，卻闃無人聲，花開寂然，正徬徨不安之際，終遇見一位老先生，豈料開啟一段在地百年家族史的聽聞。
現年81歲的張先生坐享三代同堂，三樓透天厝旁車庫豪車，日子過得滋潤光澤。說起五代種茶、竹筍、橘子的生活，既有一言難盡的甘苦，也有職人專業的自得。山上人家早上天一亮便得起床，第一樁事不是上學，而是要先餵豬、砍柴做雜物。爸爸的原則是只要不遲到即可，三男三女，食指浩繁，讀國民小學會看字即可。至於初中，沒錢繳學費，家裡有做不完的農事，壓根不在考慮範圍之內。
那時候北宜路尚未開闢，全是石頭路，直到1950年龔將軍買下山頭100甲土地才開出銀河路，拉通了電線，才有眼前的便利。 當時從山上土埆厝走到新店國小要一個半小時，諺語說：「九月九霎日，十月日生翅，憨慢查某領未直。」這意思是九月開始白日越來越短，太陽出來一下子就又沒了；十月的日照像會飛一樣的段，手腳較笨拙的女人無法應付，來不及做好工作，太陽已經下山了。因此，放學走回時已天黑，個個拿竹子裝油塞入金紙，點火回家，媽媽在山上看見火光便呼喚孩子的名字引路。
星月下，你呼我應的聲音在曠渺山裡旋轉，回家的路上會像冰心〈小橘燈〉裡所描述：「慢慢地在黑暗潮濕的山路上走著。這朦朧的橘紅的光，實在照不了多遠，但這小姑娘的鎮定、勇敢、樂觀的精神鼓舞了我，我似乎覺得眼前有無限光明！」
山上闢梯田種米，六月收成的米最好吃，背到大崎腳碾米，100斤剩70斤，米糠帶回給豬吃，工錢十多元。十月收成少，米糧不足，媽媽只好在便當裡加入地瓜，放點曬乾的長條蘿蔔。老先生至今還記得別人吃煎荷包蛋，自己咬蘿蔔乾喀喀作響的尷尬羞赧。
相較於現在從山上挑橘走四十分鐘，集中於銀河路，自有青果合作社來取，以前挑到大崎腳、碧潭，那沉甸甸的擔子，直到老了還肩痛背酸。
聽做茶百年的傳家人說起，方知原來茶樹可採五次：清明春茶、端午前不噴農藥，蟬咬過的做成東方美人茶；六月是鐵觀音（最後一心較大，經五天五次反覆揉成圓形，隔天打開再滾出熱度，耗乾水分，再捲入包布發酵），或包種茶（葉嫩，最後一心較小，不發酵）。接著是秋茶，最後是九月初六寒露，天冷茶葉長得慢而厚的冬茶。
攤成一籃籃小調的鼠麴草，等著清明磨米做成粿。圖：陳嘉英提供
眼見牆上掛滿綠竹筍比賽的獎狀、錦旗，方知眼前高人不僅是種茶達人，還是種筍好手。張先生說起色微黃帶點苦是綠竹筍本色，但現在人們喜歡筍白嫩微甘，底胖尾翹價錢高。老農自有一套順應市場的訣竅，也就是採收後填土，但不能太高，否則筍子細又長，不符合潮流。
說到這，張先生感嘆這全是人力換來，但也很殷切地強調要懂得觀察菜的需要和植物生長習性。譬如老筍頭不長筍則除之，以維持新陳代謝，於其旁種新筍，隔年砍掉老筍，任其腐爛微養分，再將老土曬太陽使之復活。
這番操作下，每年端午過後半個月裡每天運1000多斤竹筍，至板橋埔墘賣，挖起的筍子會再生小筍，第二次採收也能賣上十天半個月。
靠山吃山，小格頭摘來的鼠麴草攤成一籃籃小調，等著清明磨米做蘿蔔絲粿。那是代代相承的家常，是生活裡釀成的酒。
瀑布自頂灑落仙氣飄飄如騰雲駕霧。圖：陳嘉英
從登山口走到銀河洞瀑布全是百年安山岩石階，當初敲打出點狀的刻痕、歲月裡數不清的足印都在堅硬無言的石頭身上留下故事。
傳說呂洞賓降伏蟾蜍留下景美仙跡岩，清光緒十六年建木柵指南宮，俗稱仙公廟，難道因為這緣故，位於青潭溪支流、楣子寮溪上游的銀河洞，瀑布自頂灑落仙氣飄飄如騰雲駕霧，洞巖壁垂蕤如帶的青蕨空靈秀麗。較於山西懸空寺的枯瘦，此處峭壁內的觀世音菩薩小廟、瀑布後方呂洞賓廟，在水氣暈染之下格外有古意和生趣。
沿溪水而築的步道安安穩穩，前人開路後人舒坦，原始林木與巨石深苔漫散時間的情節，曲折的石階、枕木、泥土、草葉，各自推衍落籍於山間的枯榮。
眾鳥鳴聲繚繞，獨行於空山之中，靜默，卻也喧囂。
山之無言語千萬言，水之無意與柔情，都在裡面了。
作者：陳嘉英
國立臺灣師範大學閱讀教學課程講師、景美女中語文資優班教師及召集人、曾獲台北市特殊優良教師與台灣省師鐸獎。
著作：《課堂外的風景》(與陳智弘合著)、《凝視古典美學：高中古文鑑賞篇》、《寫作力》、《打造閱讀的鷹架：教你如何閱讀》、《閱讀力：三招教你破解閱讀密碼，強化競爭力》、《從世界名著經典出發，提升你的人文閱讀素養》、《第一本教你寫好學測國寫的作文書──議題導向的閱讀與寫作》等。
本篇文章轉載自《 桃園電子報 》。原文：副刊／銀河洞越嶺遇山居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