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萍英
大姐,生於1955年,是我們九姊妹中的老大。七歲那年,過繼給了舅舅。舅舅當時是生產隊的隊長,兩夫妻正當年,膝下無兒女,家裏的條件還不錯,只是開始懂事的大姐並不想去舅舅家,只是她無法選擇。
大姐很能幹,什麼活都能幹,深得舅舅舅媽喜歡,為此,在“知識無用論”的年代,大姐竟然念到了高中。她勤奮努力,思想先進,是同學中的佼佼者。高中畢業時,大隊剛好有個保送讀大學的名額,有人提議保送大姐去,大隊書記卻說,春華(我大姐的名字)有個英雄父親,在水庫當書記,日後不愁沒出路的……於是,大隊把這個保送名額給了另一個後生。大姐得知後,去找父親。父親是個老革命,跟大姐說:“農村是塊廣闊的天地,在農村好好幹,也能有出息的……”
大姐志向大,不甘心在農村待一輩子。於是,她四處求人,之後還是在公社任職的遠房舅舅介紹大姐在種子站做了臨時工。種子站的領導跟大姐說,只要幹得好,日後也許可以轉正。因此,對於這個職位,大姐十分珍惜。種子站離大姐家有幾里路,大姐每天都是早早地來,燒開水、掃地、抹桌子、整理各類種子……等到大家上班時,她已經把種子站整理得井井有條。同事都誇大姐吃苦能幹,是個好女孩。領導也多次當面表揚過他。大姐暗自高興,心想,只要好好幹,一定會有盼頭。只是命運的天平沒有偏向大姐。大姐在種子站幹了不到一年的功夫,社辦單位開始清理吃農村糧的臨時人員,儘管單位領導想挽留,但終究敵不過紅頭文件的威力,大姐又回到了農村。
到了出嫁的年紀,大姐出落得楚楚動人,前來求親者絡繹不絕。為了脫離農村,大姐為自己定了一條擇偶標準,對方必須是吃商品糧、有工作的。後經人介紹,她嫁給了當時家在縣城,人在基層工作的大姐夫。
論起來,大姐夫及他家的條件不算太好。大姐夫脾氣有些大,工作單位離縣城幾十里路,每月只能回來一兩趟,工資卻不到二十塊。家住的是公產的大祠堂,一間長房一間短房,外搭一個廚房,擁擠得很。整個房子陰暗潮濕,房間僅靠祠堂的一個天井採光。祠堂裏住著五六戶人家,嘈雜得很。可不管怎樣,大姐夫畢竟是商品糧,大姐是農村糧,兩人的社會地位顯而易見。大姐似乎很知足,對大姐夫很體貼。只要大姐夫一回來,總是笑容滿面迎上去,用心伺候著。
嫁給大姐夫後,大姐一連生了四個女兒,大姐夫和她的婆婆甚是失望,言語上時不時流露出責備之意,但大姐只是流淚,從不還口。
大姐是農村戶口,在城裏很難找工作,跟隨自己的公公學習照相以維持生計。只是20世紀七八十年代,大部分人家的生活都不算富足,照相生意自然慘澹,大姐說,差的時候連生活費都賺不到。
大姐已過繼給舅舅,但她依然是我們姊妹中的老大,姊妹中甭管誰家有困難,她都是跑前跑後,想盡辦法提供幫助。我在宜春讀師範那會,每學期都會去兩趟大姐家。日子過得拮据的大姐,總是傾盡所有。她會替我買車票,還帶我去吃餛飩。餛飩店坐落在縣城街心花園,不大,生意卻很好。大姐每次都是買一碗,招呼我坐下後,一邊跟我聊天,一邊在旁邊看著我吃。我獨個吃有些不好意思,就挑起一兩個餛飩,往大姐嘴裏送,大姐卻搖搖頭,說不喜歡餛飩的味道。我當然知道大姐說的是謊話,因為那1.1元的車票和0.25元的餛飩錢幾乎是大姐一家一日的生活費。
大姐是個倔性子,對照相一直沒有放棄。她在公公去世後,帶著她的妯娌,把照相館一點點地做大,終於把她們經營的照相館做成首家定點身份證照的拍攝場所。那時的大姐,仿佛沒有停歇的時候。早上買菜回來還得洗衣服、做飯……上班後,店裏店外忙個不停,憑著她的努力與智慧,硬是把“康樂照相館”打造成了萬載照相的一塊金字招牌。
大姐生性善良,儘管她的婆婆曾對她有過不滿,她卻從不計較,反而寬厚處之。她的婆婆晚年中風,癱在床上8年,一直沒有請過保姆,全靠大姐一人照料。她到照相館有一華里左右路程,卻每天要折回家裏好幾趟,幫婆婆翻身、解大小便,晚上還要幫婆婆擦身,保證婆婆不生褥瘡,她用自己的真心陪婆婆走完了生命的最後歷程。她的婆婆臨終前,緊緊拉著大姐的手,流著眼淚一個勁地誇大姐的好,說大姐一定會有福報的。
後來,大姐夫下崗了,便跟著大姐一起在照相館做生意。只是天生勞碌命的大姐,依然是家裏的頂樑柱。為了讓四個孩子能有更好的生活,她幾乎沒日沒夜地工作,供孩子一個個地念大學。她總是想著:只要努力,往後的生活一定會更好。確實,在她的苦心操持下,幾個孩子相繼考上了大學,他們家從老祠堂搬進了高樓,家裏的日子過得也越來越紅火。哪曾想到,她的第四個女兒念大四時,不到53歲的大姐竟被查出患有乳腺癌。善良的大姐怕拖累家裏,放棄到上海大醫院治療,就在家吃點草藥對付,誰勸都無用。可怕的腫瘤日日吞噬著大姐的身體,不到一年,風采迷人的大姐瘦得只剩下一副軀殼。大姐離世那一刻,還想努力睜開眼睛,滿懷對親人的不舍……我們抱著已經咽氣的大姐痛哭流涕,母親更是傷心欲絕,不斷地捶打著自己的胸脯,哽咽著說:“如果你沒有過繼出去,如果你不那麼拼命……也許我就不會白髮人送黑髮人了。”只是,一切都沒有如果。(照片作者翻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