孝歌一般是晚上才唱,晚飯後,為留住鄉鄰親友為死者守夜,鼓手們便擂響了牛皮大鼓,”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一通鼓罷,若是沒有歌手放聲,鼓手們便再次擂鼓,有時三通鼓罷,才有歌手出場。歌聲一揚,客親們便靜下心來傾聽,遠近鄉鄰鄉親也陸續聞聲而至。但見歌手與鼓手配合默契,歌手每唱完一句詞,鼓手便單錘擊鼓一下,抑或以錘打擊鼓邊,以為節奏。而歌手唱完一段詞後尾音為:”吼呀地吼!“音調很高,似乎是胸腔吼出來的一種音素。此時,這邊音猶在耳,那邊鼓點已經”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地敲起來,一通鼓點響過,歌聲再起,那熱鬧,也更調動起聽客的興趣。就這樣,一不經意,長夜就在不知不覺間流逝。許多年了,曾經熟悉的一切還貼在記憶,卻被時光之手,不動聲色地變換成了往事矣,想起來,人生端的苦短。
咦!這就是我的故里麼?別了又見,那陌生真叫人不敢相認。細瞧,倒像一個整了容的女子,美麗,端莊得讓人目不轉睛,而又心潮湧動。是的,故鄉變了,舊貌換了新顏。放眼街巷,整齊的樓房鱗次櫛比。一家接一家的店鋪,彰顯著古鎮的繁華;音箱播放的晚寨琵琶歌,咂摸,還是從前的滋味。我在薄霧中慢慢走,紛紜的生活往事總在眼前幻現,經過思想的過濾,似又少了幾分世俗,多了幾分夢幻。最難忘八衛河畔的黃家山,三四月的油桐花開得極是壯觀。樹隨山勢高低錯落,站在山下薄的霧裏仰讀,一派紅霞飛雪。仔細看,一樹樹含羞含怯的桐花,如同紅顏撲粉,不勝東風的妖嬈,憑誰見了,也要心動神搖。妙就妙在一碧流水就在山下,花們朝夕對水梳妝,歌謠嘻笑,也不知陶醉過多少過客。若是晨霧濃時,途經山下,只聞笑語,不見伊人,那份如真似幻的猜想,總令人滋生一種葛洪遇仙的感覺。有時,對應著放排人的歌子,一時近,一時遠的來拍你意識,那舒爽,似乎只有明人的小品,才能道盡那美妙。當然,這生我養我的土地,四季都是耐讀的散文。春來寫意的犁頭嘴,油菜花浮浮沉沉地碾金滾黃,逗得蝶也逐歡,蜂也唱曲。我與一班少年踏青而至,時常讀得喜不自勝;夏時徐家塘上下,夏、黃、包家的水碾群,那一闋夜以繼日的《水調歌頭》,更是叫人咂摸不盡那宋詞的韻致。它們與在水一方油榨廠雙碾那一聲高,一聲低的吟哦,遙相呼應,猶如詩詞聯姻,那妙意,在浩瀚的月夜來鑒賞,似乎只有大師的文字,才能道得明白;秋得錦繡的鴛鴦形,太極河照影的古楓染硃潑紅,風姨甩袖一拂,紅葉便繽紛水天魚上,煞是惹人注目,逗人憐愛;而冬季麻栗山下玩雪,打雪仗,堆雪人,凍紅了小手不覺冷的天性,更讓我意識到,年少時光是多麼的美好。說來你也許不信,此時在故鄉,我的確是把記憶一頁頁拆開來讀的。重新審視那些落滿塵埃的光陰片段,可以慰安花甲的鄉愁,抑或選擇一些故事,融入我休閒的文字以饗後人,讓讀者分享我之從前經歷,也未嘗不可。
故鄉行,最難忘是我曾經的同學少年,柴樵好友賀澤武。斯人家在顧家巷子,與我老屋相距很近,朝夕相處,竟成莫逆。時上世紀六七十年代,家貧如洗,我們八九歲時放學就上山砍柴,十五六歲時,我們還租了別人一條舊船,利用放晚學時間和星期天,在湖南館下的雙河口擺渡,收取過客一分兩分的硬幣,以貼補家用。兩年光陰彈指而過,我就讀高中,賀澤武卻選擇進了鐵鍋廠。一開始鐵鍋廠效益還好,不久就搬遷進縣城。而當我經歷三年知青,被安排到縣城商業部門工作時。他廠子的效益卻是每況愈下,我們見面相處不到兩年,就再也不見他的蹤影。我還以為他腰包鼓了,瞧不起我這個窮朋友了,這也是人之常情,頗不在意。後來才知道是鐵鍋廠倒閉,工人們都下崗回家了。一個曾經經濟效益很好,工人收入頗豐,賀澤武每晚必看電影,讓我羡慕不已。然而世事難料,失去工作的他如同從天堂墜落地獄。回到故鄉不久,由於承受不住生活與精神的雙重壓力,在飽受世俗冷暖炎涼之後,看破了紅塵。好即是了,了即是好,於是他選擇了在蔡家塘邊的杉樹山上吊自盡,不情願,但卻無奈地為人生畫上了句號。
也許是別久了,許多熟悉的乳名,如今都相見不相識了。當然,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一些人為稻糧謀,遠離了故里;一些人不堪生活負重,看破紅塵,抑或疾病纏身,駕鶴西去。我對於故里的牽掛,從來都是感性的,過去的一切,時常在感動我心中那點墨水。猶其五六月的夏夜,與二三同學少年,舉著松明火把到犁頭嘴的稻田照泥鰍的場景,記憶猶新。稻花香裏照泥鰍,泥鰍見光不動。我們就用自製的小魚叉,輕輕插入水中,對準泥鰍一叉一個准,那情那景,煞是有趣。照一個鐘頭,便得泥鰍半竹簍,約0.5公斤。拿回家除去內臟,油煎後加辣椒爆炒,便是一味佳餚,既營養又下飯。更好玩,是選擇無星無月的夜,去太極河邊照魚。那時候沒有人電魚、毒魚、炸魚,自然生態環境下的魚很多。夏天,猶其是天氣悶熱的無月之夜,手指大小的魚兒,會因缺氧而遊近岸邊過夜。人舉松明火把逼近,魚從睡夢中驚醒,慌不擇路,有的便跳上岸來,任人捉獲。那時水中捉魚,講究手快眼快。幾個人同時照魚捉魚,收穫卻是大相徑庭。當然,這鄉間少年的樂趣,是城市人永遠無法想像的。這樣的經歷,也鮮活過我的一些文字,成為我所經歷的一段佳話。
雨夜的故鄉,聽著碟子播放的舊時歌謠,無端地,總有雨韻打濕眼睛;有時,一個人坐在書窗下,聽雨,悄悄的,一顆心就被屋簷的點點滴滴微醺。有那麼一會兒,我甚至閉上眼睛,想我為什麼要匆匆離開這片土地,而又遲暮歸來?許久,也許是許久,我睜開眼睛,看見少年時的我,正在老屋昏黃的燈下做作業,母親在旁邊縫補衣裳,角落裏蟋蟀呢喃著似真還幻的歌子。更遠的,是顧家巷子土地廟旁,那棵古榕孵化的貓頭鷹的笑。那穿透夜雨秋窗的禽鳴,像哭,至今還在記憶回蕩,可我卻再也回不到從前。“君自故鄉來,應知故鄉事。來日倚窗前,寒梅著花未?”吟詠古人詩句,感悟古人對故鄉物事的牽掛,忽然明白,原來,這就是所謂鄉愁。這緾綿的惆悵,總是與你經歷的紅塵世事藕斷絲連。其實,作為一名遊子,不論你浪跡何處,都不會走出鄉愁的。因為那裏有你的根,與生俱來,你就與那片土地結下了不解之緣。水土之情,血脈之親是涵養靈肉與精神的源泉,也是療養鄉愁最有效的良藥。這樣去想時,李白“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抑或高適“故鄉今夜思千裏,鬢愁明朝又一年”的詩句,就會恍恍惚惚地浮現腦際,驅之不去,叫人莫名地濕了眼眶。猶其讀賀知章“少小離家老大回,鄉音不改鬢毛衰。兒童相見不相識,笑問客從何處來。”更讓人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
“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原來鄉愁,就是人靈肉深處埋藏的一段故里情節的精神載體,生命永遠卸不去的一份牽掛與懷想。它有時從你記憶深處嫋嫋升起,你還來不及咂摸況味,它卻又超凡脫俗地飄然遠去,叫人悵然若失。其實,故鄉還是從前那個故鄉,只是一切都在變化,變得更有中國的韻味,更加詩情畫意。油路通了,高速路也通了;曾經靠木船擺渡交通的雙河口,如今天塹變通途,大橋如虹跨兩岸;過去的茅草房,早已被洋樓木屋取而代之;硬化的街巷,整潔而寬敞。一家挨一家的店鋪,商品琳琅滿目,熙來攘往的過客,眉梢掛著笑意;脫貧的鄉親,富裕的親友,朝歌夕笑,一派和諧文明的世象,就像雙河叮琮的一碧流韻,率性而純真。
詩一樣美妙,畫一般愜意的故里,清朗而令人心醉。在古榕下,我發現一位漂亮的女子,極像我從前的愛人。她哼著一支美麗的歌子,穿過陽光與蟬鳴涓滴緩降的小徑,與我擦肩而過。不知為什麼,總覺得風中似有悠遠琴聲,那隱約的曲調的抑揚頓挫,多麼像我與愛人從前在酒吧,與共欣賞的那支貝多芬的《月光曲》。多麼好的感覺呀!我的心,一反常態地跳動起來,不是為眼前的女子,而是為19年前離我而去的愛人。故里鄉間,我現在才懂得,原來它是寫不盡的。你文字表現的,僅僅是它的具象,而它的文化底蘊,才是構成鄉愁,支撐遊子精神的東西。
“是非成敗轉頭空,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讀古人詞句,擲步具象與意象的故里,蟬聲拉長你的影子和思緒。很想俯拾一串靈感注入記憶,把我的所思所想,排列成美麗的章節,慰安自己和從前。
有鄉愁的人不寂寞,何況,還有文字和歌謠,可以承載和放牧我們心靈的傾訴與念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