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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法蘭西我的夢/劉工昌

台灣好報/ 2024.01.02 14:42

“革命的發生並非總因為人們的處境越來越壞。最經常的情況是,一向毫無怨言仿佛若無其事地忍受著最難以忍受的法律的人民,一旦法律的壓力減輕,他們就將它猛力拋棄。……人們耐心忍受著苦難,以為這是不可避免的,但一旦有人出主意想消除苦難時,它就變得無法忍受了。(《舊制度與大革命》〔法〕托克維爾著馮棠譯桂裕芳 張芝聯校商務印書館1992年版P210)

直到一個叫拿破崙的矮個子突然鑽了出來。

這個矮個子的巨人似乎給了一向浪漫而脆弱的法蘭西民族注入了前所未有的強硬,也把這個因動盪而積貧積弱的國家短暫的推到了令人生畏的高度,儘管其墜落的歷程迅速得令人驚訝且極富戲劇性,但傳奇般的經歷還是為他贏得了其他充當同類角色者所沒有的寬容甚或尊敬。而對於萬裏之外的中國,拿破崙那句關於東方睡獅的預言在200年後的今天得到了實實在在的驗證。

波旁王朝的潮起潮落並沒有影響作為西方藝術中心的法國在中國人心中的聲名雀起,文學無疑是這一時期藝術最有力的代言人。在地球東端那個有著廣袤土地和悠久歷史的民族似乎很難理解,在那個極其動盪的年代,那塊並不寬廣的土地上,為什麼突然之間會迸發出如此美妙的藝術的音符。在巴爾扎克、雨果、司湯達爾、福樓拜、莫泊桑、左拉們背後,閃耀著葛朗臺、高老頭、冉·阿讓、迦西莫多、於連、包法利夫人、羊脂球、瑪蒂爾德們動人的光彩,在普通中國人心中他們也許並不比法國人陌生多少。象左拉那樣直接純自然來表現人與人的媾和的方式也許為這個有著禮教傳統的民族所一時無法接受的了,但上帝賦予人類的情感畢竟是共通的。

一個多世紀以來,那個身份低微但為了愛卻不求回報的醜陋的敲鐘人伽西莫多曾如此執著的俘虜了一代代中國讀者的心,而小仲馬作品中那個以脆弱之軀投身欲海最終完成愛的洗禮的茶花女更是賺取了多少少男少女的眼淚。

他們的愛似乎總是在錯位中展開,在錯位中結束。也許是他們身上那種恬退隱忍尋求自我犧牲來求取完滿的精神與強調克制與奉獻的東方傳統哲學有著某種令人無可知之的契合。這就是東西方兩個民族共同信奉的愛和生存哲學,隱忍而又苦澀。而小說中的他們,恰恰背負著這沉重的十字架。這是他們的不幸。但從另一種意義上說,這也是他們的深沉。他們以沉默的方式回應愛,以沉默的方式擔當責任,以沉默的方式保護自己深愛的人,以沉默的方式完成了自身的救贖。

與地域及其經歷更為相近的俄羅斯相比,他們豐厚而過於蕪雜的傳統對於講究簡單和直覺的中國讀者時時形成了巨大的壓力,而浪漫、脆弱、故事膾炙人口且似乎總是散發出一股令人心碎的陰柔氣息的法蘭西文學似乎更能在中國讀者中找到知音。地處歐亞大陸兩端的兩個民族,儘管人種、性情、風俗、傳統包括社會發展水準都有著難以彌合的距離,但或許是歐亞大陸的過於遼闊恰恰使這種差異成了彼此吸引的魅力。

當歷史的車輪邁入西元2000年的最後一個世紀,我們這個動盪的星球經歷了它誕生以來最為無理同時也許是最有意義的一次動盪。儘管地處漩窩中心的巴黎仍在一如既往的展示其不可抗拒的魅力,潮起潮落的美女給了畢加索大海一樣綿延不絕的激情和靈感,遠在大洋彼岸的海明威也來到這裏開始了迷惘一代的宣言,寫了巨人三傳的羅曼·羅蘭還在試圖讓他的英雄主人公約翰·克裏斯朵夫以法蘭西式的浪漫優雅另賦以德意志式的冷靜堅韌,但“傲慢地喋喋不休,對周圍的一切毫不在意,好像是一個已被打上死神印記的人想再一次張口說話”的普魯斯特還是在這眩目的繁華背後敏銳的嗅到了一股腐爛的氣息,可是,所有這一切都猶如那極具諷刺意味的馬其諾防線,在人類有史以來最邪惡的洪流面前,一切都是那麼的不堪一擊,一切都失去了意義。

誠如加繆在《鼠疫》末所言,美麗似乎總是脆弱的代名詞,在邪惡面前,它總是最先死去。沒有人會想到,戰時的巴黎竟成了大師名言最好的驗證品。

當然,法蘭西終歸是法蘭西,在戰後漫長的歲月裏,對這個通體永遠散發著芝蘭般幽香的民族而言,藝術的氣息已滲透進了她高貴的血液,就象嚴肅的禮儀之於中國。當戰爭的陰雲剛剛散去,天才的法國人就向習慣了被它征服的中國讀者展示了另一番星辰。畢加索、加繆、薩特與波伏娃、阿蘭德隆、碧姬巴澤、瑪格裏特杜拉斯,與以往不同,他們為中國人所追逐,不僅僅在於他們事業所產生的超越國界的精神魅力,還在於他們每一個人背後都有一串串令許多普通中國人所為之著迷的故事。與他們一同泊來的還有令人心醉的香水、時裝、艾菲爾鐵塔——-而所有這些真正為中國人接受、熟悉並且津津樂道已是那個世紀最後20年的事。

一個比拿破崙還要矮小的東方巨人在中國的南海歷史性的劃了一個圈,封閉了幾千年的那道沉重鐵門終於緩緩打開。對那個有著令人自豪文明的民族來說,如此徹底、如此真誠的敞露自己,在他漫長的歷史上,還是第一次。

那是一個純真的年代,那是一個饑渴的年代,這個大病初愈後的民族已經厭倦了無休止的爭鬥,人們渴望平靜,渴望享受,渴望擁有真正屬於自己的幸福。尤其是那些人稱天之驕子的大學生,端著吉他,在鋪滿青草的校園裏,彈著羅大佑的歌,誦著雪萊的詩,似懂非懂的侃著薩特和加繆成了最大的時髦。其實對很多人來說,對薩特與波伏娃瞭解的最多的恐怕不是《噁心》和《第二性》,而是他們那令人稱奇的愛情故事。有時候你對人生所有精心的策劃,都抵不上命運一次不懷好意的安排(張愛玲)。讓兩個用心愛著對方的人盡力不讓自己陷入情網。也許這就是法式愛情真正浪漫之所在。因為有些煩惱,丟掉了,才有雲淡風輕的機會。《龍貓》

至於畢加索身邊無窮無盡的女人、阿蘭德隆的英俊、碧姬·巴澤的激情、還有那個60多歲了還能與20多歲的學生弄出一段轟轟烈烈的愛情的瑪格里特·杜拉斯似乎更能來事,所有這些都令這個剛從漫長的令人窒息的封閉中擺脫出來的民族的青年人有著難以遏制的興趣。

當時間進入20世紀的最後10年,薩特與波伏娃的故事在歲月的敲打中悄悄的老去,曾經以其無與倫比的精神力量支配了人類幾個世紀的文學在人們勢利的冷落下漸漸褪去了光彩,正如評論家赫伯特·里德對畢加索的巨幅油畫《格爾尼卡》的評述,我們所曾經熱愛的一切都已死去,萬古流芳的藝術早已不會再現…唯一符合邏輯的不朽就是某種與不朽背道而馳的東西…當這種不幸淪落到我們曾用生命來加以寄託的法蘭西文學頭上時,除了傷感以外也許我們再無所言。

可是歲月終究無情,美好的東西似乎註定了永遠短暫,如輕煙繚繞。從喬治桑,到西蒙波伏娃,再到瑪格裏特杜拉斯,100年已然過去,豐腴的肢體合著澎湃的海浪無聲的翻過去。在充滿黑色的情緒流淌中,最為重要的是她突然就喚醒了你的記憶,她們用自己的身體還有心靈記錄了一段不可思議的奇特的經歷,這種經歷就像無聲的音樂,覆蓋了我們貧乏而空洞的過去。在她們的引領下,我們曾身不由己地進入一個遙遠的空間。她們用筆讓法蘭西的瞬間永恆,也把自己生命中美麗的一部分永遠留給了曾如此久遠的守望她們的人。可是不管你願不願意,也不管你是否做好準備,你沒法拒絕時間,看見時間的殘酷施加在美麗的她們身上比自己體驗它的殘酷更加驚心動魄,沒有什麼比看見一個美麗女性在時間的曝曬下逐漸蒼老更具震撼力的了。我們之所以認為她們是如此美麗,是因為我們內心深處知道她們註定要在時間鋸齒的撕咬中失去這美麗,我們知道要保留這美麗的一切努力都將受到時間的嘲弄。也許正如瑪格麗特杜拉斯所言,“一個女人在她白髮蒼蒼時回首她的青年時代,對愛的恨的可能都付之平靜而溫厚的一笑,時間打磨、削平了一切極端化的情緒。如果是一位女作家就不一樣了。愛的更愛,恨的更恨。”原來,生命中曾經有過的所有燦爛,原來終究都是要用寂寞來償還。無論走到哪里,都該記住,過去都是假的,回憶是一條沒有盡頭的路,以往的一切春天都無法復原。 一個人不是在該死的時候死,而是等死的時候死。

可是我們只是一個讀者,一個來自遙遠中國的普通讀者。

與此同時,東方這塊古老而遼闊的土地也正在一片平靜中孕育著他有史以來也許最為深刻的革命。而其中最為焦灼也最為真切的就是代表這個民族未來的年輕人,他們穿著鉦亮的皮鞋、筆挺的西裝、梳著一絲不亂的頭髮、品著加了糖的咖啡、露著誰也看不上的冷峻,只有當電視鏡頭上顯過那個似乎已不再遙遠的地方,鎂光燈閃爍的會場,激情的音樂,高挑的美女,迷人的時裝時,他們才肯極其少見的垂下慣常的傲慢。當鏡頭掠過巴黎上空,金碧輝煌的夜晚,高聳的艾非兒鐵塔,寬闊的香榭利大街,塞拉河水發出一如既往的嗚咽,年輕的情侶正如饑似渴的吻別。這是這一代的中國孩子所孜孜以求的巴黎,令人心醉的巴黎、浪漫的巴黎,時裝、香水、美女、空氣中都漂浮著奶油的氣息。似乎也只有巴黎才能夠包容這群時而清醒,時而酒醉的年輕人。你微微的笑著,不同我說上面話,而我覺得,為了這一天,我已經等待很久了。(泰戈爾 《飛鳥集》)

40年前,令他們的父輩血脈噴張的那幕鮮紅的圖景,精疲力竭的無產階級戰士無助的舉著手中的槍,高唱著雄壯的《國際歌》,悲壯的倒在了巴黎公社牆下,似乎已成了來自遙遠時代的回憶。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舞榭歌臺,風流總被雨打風吹去。歷史就是那麼無情,才短短的幾十年,大地已經象陶輪一樣翻轉過來。

在這樣的時刻,也許唯一能精確闡釋那個久遠的紅色激情的就是在這個世紀人們所創造出的一種新式“藝術”—足球。素有西方藝術中心之美譽的法國人當然不會錯過這個弄潮的機會,他們把這個世紀最後的瘋狂—-最後一界世界盃留在了法國的同時,還為世界貢獻了許多遠比他們的前輩都令普通中國人耳熟能詳的名字—–普拉蒂尼、齊達內、亨利、德塞利、特雷澤蓋、巴特斯——-這其中,普拉蒂尼是義大利移民,齊達內有著標準的阿爾及利亞血統,亨利、德塞利等很明顯是有色人種後裔,巴特斯則可能是純粹的法蘭西後代,他們的粗俗令有著浪漫優雅傳統的法蘭西人所不齒,他們的表演卻令這個星球上大多數人折服,他們的奔騰令我們血脈噴張,他們的遺憾令我們黯然神傷。所有的人都在這裏平等的呼吸,所有人都在這裏共同分享歡樂。也許很難想像多少年來,無數先哲孜孜以求的夢想只有到了今天借助這個小小的皮球在短短的90分鐘裏才得以真正實現。

這個世界並不缺少陽光和空氣,也不缺少土地和風雨,多少年來,人們苦苦尋求的是真摯的友愛和信賴,今天足球很好的承擔了這一載體。當齊達內用他魔術般的腳旋進一個個皮球時,他應該知道,在注視他不僅僅是正和他擁抱的對友,還有遠在萬裏之外,大陸這一端的中國人,為你歡呼,為你祝福,他們是中國人,齊達內的球迷,法蘭西的球迷。當齊達內在足球的天空閃爍時,請不要忘記它背後燦爛的法蘭西,也不要忘記在遙遠的東方那許許多多默默注視你的人。

進入新世紀,法蘭西為我們展示了浪漫的另一面。

2001,法國電影,天使愛美麗。

艾米麗,一個為孤獨老人找回五十年前回憶的孩子,一個將聖誕公公郵寄到世界上任一角落的孩子,一個用語言為過馬路的盲人伯伯描繪美麗世界的孩子,一個為寂寞的女房東送來四十年前相思信的女孩,一個在公園裏畫藍箭頭,讓愛人追不到自己的孩子。

其實她不是天使,只是一個平凡的孩子。“多少人只是抬頭看了一眼月亮,就繼續追逐賴以溫飽的六便士。”她最快樂的事情就是把草莓插在手指上吃,把手插進米袋子裏耍,最好玩的就是口袋裏總是裝著打水漂石子。

這個固執的,拒絕長大的孩子,天真卻聰明的孩子,頑皮而可愛的孩子。

影片的最後,艾米麗與她心愛的男孩在摩托上飛馳而去。

一位豆瓣網友的描述說出了我們所有人的心聲:結束的樂章在我的耳膜上輕輕拍打出很好聽的旋律。一股熱流在我的心中翻湧而上,帶著酸意直擊鼻息。我努力地努力地閉上眼睛,收合鼻翼的呼吸。禁住不讓它們通過鼻腔撞入眼眶,禁住不讓它們模糊我的雙眼我的視線,禁住不讓它們在視網膜外凝結成淚滴。

2004年,法國電影《放牛班的春天》。

這是一所問題學生收容中心,被稱作“池塘之底”。這裏的校長老師愁雲慘澹,臉上都是刻板乏味的線條。一位已經禿頭的音樂老師,用他的善良和責任,拯救了一幫石沉池底的小小青蛙,最後被迫帶著美麗和遺憾離開。馬修離職時窗口飄飛的載滿孩子幼稚字體和深沉思念的紙飛機,象一張張被時間氧化變黃的舊照片。

他不是一個成功人士,只是芸芸眾生中極平凡,極普通的那一個,我們的父親。

多年以後,當他的學生已經功成名就的指揮皮埃爾回鄉後初見同樣兩鬢斑白的佩皮諾時,他們只是記得,曾經有那麼一個人,卻忘記了他為他們所做的一切。

如果有人記得你,你就永遠沒有離去。看似閒庭信步,卻是滿眼繁華。黎明時我向窗外瞭望,見棵年輕的蘋果樹沐著曙光。又一個黎明我望著窗外。蘋果樹已經是果實累累,可能過去了許多歲月,睡夢裏出現過什麼,再也記不起。(《窗》——切斯瓦夫·米沃)

當歷史緩步邁入新的世紀的第二個10年,曾以其獨有的優雅支配了西方文明幾個世紀的法國漸漸沉寂,也許沒有人會想到,法國再次集中進入中國人的視線是以這種方式。2015年11月13日晚,巴黎,粉紅的巴塔克蘭音樂廳,白色的天,藍色的雙眼,紅色的血,100多條年輕的生命倒在了狂歡夜。

地獄空矣,諸魔皆在人間。莎士比亞在《暴風雨》中說。

承平已久的法國終於體驗到了久違的恐懼,那一刻,古老的法蘭西像一架破舊的鋼琴,在洶湧的槍火前化為灰燼。曾經的風情化身遙遠的記憶,在寒冷的塞拉河畔微笑猙獰。

在此起彼伏的恐襲面前,古老的法蘭西就是一架沖向懸崖的馬車,緊握韁繩的手在瘋狂奔向懸崖的躁動面前,顯得綿軟無力。這個民族悠遠的不安分的傳統,使她在她所面對的災難面前註定手足無措,也許她本身即是這一災難的源頭。

可是在遠行的中國讀者筆下,似乎還是從前的那個巴黎。

吃胖的鴿子繼續發愣,摩托車和汽車慢悠悠行駛。謝頂的中年人一路打著電話。白胖子和他的哥們相遇後擁抱。

多少人還能感受痊癒的傷痛?也許作為中國人,心中裝著的永遠是那個曾經的法蘭西。

過去的只能重現而不會再來。突然想起了那首久為傳誦的詩:

公園裏
普列維爾
一千年一萬年
也難以訴說盡
這瞬間的永恆
你吻了我
我吻了你
在冬日,朦朧的清晨
清晨在蒙蘇利公園
公園在巴黎
巴黎是地上一座城
地球是天上一顆星

(也許這)世上存著不能流淚的悲哀,這種悲哀無法向人解釋,即使解釋人家也不會理解。它永遠一成不變,如無風夜晚的雪花靜靜沉積在心底。村上春樹告訴你,這就是法蘭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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