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博佛教的辯經課可驗收所學,如同我們的考試。圖:尹珪烈攝
那年從當地的朋友洛榮得知拉薩附近舉行天葬的地點,於是半夜繞過天葬台前山徑的入口,從另一頭摸黑爬上後方的山岩,靜靜伏臥在樹叢後等待。洛榮再三提醒絕不可驚擾、影響儀式的進行。守候數小時,直到幾簇燈火自遠方逶迤而來,是喪家的車輛,他們最後停在山路口;在幽冥夜色中,僧人燃起祝禱的桑煙,家屬背負逝者遺體踽踽走向天葬台。
關於天葬的中文訊息多簡單表示是圖博高原特有喪葬儀式,文句間甚而充滿詭秘暗示。對許多人來說,光是想像肢解屍身、供鷹鷲食盡的過程,可能覺得驚怖而難以理解;然而,海拔三千公尺以上高原林木難生,空氣含氧率較低,火化不是適合當地自然環境的經濟方式。在旅途中遇見的許多圖博人告訴我,讓過世親友屍身深埋土中,任其被不知的昆蟲細菌這一點、那一點的慢慢吞噬腐化,對他們來說才是無法想像的殘忍。一位僧人曾為我說明,按佛教靈魂不滅的轉世觀點,在亡者魂魄離開世間的那刻,讓無用屍身能毫不保留供養鳥鷲,自大地而生的亦回歸大地,亡靈能毫無罣礙的離開人世,踏上轉世的旅程。
進一步請教附近天葬台位置,幾乎所有人閃爍其詞起來,「已經不舉行天葬……」為什麼不能說實話?因為那是對亡者來說重要而神聖的儀式,不是供陌生外人獵奇偷窺的場景。尤其,洛榮說,大多中國人視天葬儀式為野蠻、不潔與落後;同時止貢梯寺、喇榮佛學院等天葬台旅行團的參加者又多是中國旅客。
家鄉在日喀則的洛榮,年少時就跟著堂哥在拉薩旅館工作。因各國旅客出入頻繁,櫃檯也兼做旅行社套裝行程仲介。相對其他人員的健談狡黠,洛榮顯得特別安靜寡言,他提供的交通訊息簡單卻準確;曾多次向他請教拉薩天葬台位置,他也總是冷淡回答說沒有、不知道。
他態度轉變的關鍵,起因於一場爭執。那時旅店大廳中只有幾位客人,一旁忽然冒出響亮的話音,聊天內容大概是批評政府每年援藏經費太多,讓藏族光是懶坐著啥事都不管也有拿不完的補助,變得更懶更窮……這類的話。我衝動打斷那位年輕人,請他多了解真相後再說話。
他不甘示弱表示自己說的是事實,且拉出身邊的新加坡友人來助陣;然而這位新加坡青年卻一臉尷尬杵著,我請他告訴中國朋友實話,西藏現在的生活真的像宣傳得那麼好,宗教信仰真的自由嗎?青年只是嘆口氣說「sorry」,匆匆拉著這位大嗓門的中國朋友離開。
當時洛榮站在櫃檯後,靜默旁觀著這場爭執。只剩下我們兩人時他竟向我道謝。謝什麼呢?我本來想說。看著他臉上奇怪的笑,那好像比哭泣更悲傷的笑容,卻令我一時語塞。
透過洛榮,認識經歷文革時代的耶希喇嘛。那天在佛殿外的草地上,和耶希喇嘛及他的學生們圍坐一圈,夏日陽光暖暖照我們,有風拂面,草地上有野花。僧人們恭謹介紹他是密續佛學院的上師,耶希喇嘛卻自嘲自己沒有官方許可的「他巴證」,按國家規定,他連僧人都不是,隨時可能被趕出寺院。
我問為什麼政府不給證件。喇嘛笑答因為他不愛國。
他說出自己是反動份子,經歷十多年的關押與下放勞改,曾經修路、背石頭、挖糞池,甚至被迫違反僧人戒律去抓魚。中國不准他再回寺院當僧人,儘管他是自幼出家、修行數十年的佛學上師。世紀之交的那十多年,是中國政策相對寬鬆開放的期間,耶希喇嘛受邀到印度的圖博佛學院交流,與流亡海外的僧人一起募集國內外信徒的資金,重建這座在文革中遭嚴重破壞、歷史悠久的密續佛學院,讓年輕僧人又能坐進佛殿,朗朗念誦古老經文,傳承先祖學養智慧。中國政府對他在佛學院中的存在睜隻眼、閉隻眼。只是,即使在那樣看似平和靜好的年代,喇嘛也未曾對權力者失去戒心,他微笑告訴我們,政策隨時會改變,蟻群長久辛苦堆建的大屋,只要下場大雨即一瞬摧毀。
如同大多數圖博老人家,耶希喇嘛不說、也聽不懂普通話,我們的對話全靠學生丹增幫忙翻譯。喇嘛說,丹增是所有弟子中學習最糟的。為什麼呢?因為他普通話說得太好。大家全笑了。
這是玩笑,也是實情;紅衣僧人是圖博社會的知識份子,他們大多不說普通話,生活在佛學院中,鎮日專研佛理教法,確實也不太有說中文的需要;他們向來與漢文化零接觸,即使經受中國統治已逾半個世紀。
摘自《圖博千年:一位旅人的雪域凝視》
作者/陳斐翡、攝影/尹珪烈。心靈工坊文化出版
本篇文章轉載自《桃園電子報》原文副刊/記憶很遠也很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