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的女兒》書封。圖:翻攝自Rakuten kobo
推理小說《時間的女兒》的出版年份是一九五一年,至今仍值得一讀。約瑟芬.鐵伊迷人的寫作手法,以問答的機鋒與幽默感形塑了性格鮮明的人物,而小說內容與主題所帶出的反思歷史權威的嚴肅見解,竟能與推理小說的閱讀樂趣相得益彰。我想即使再過許多年,這本小說也都會在文學的世界裡佔有一席之地。
亞倫・葛蘭特是蘇格蘭警場的探長,葛蘭特曾經協助指認嫌犯,不是自己的案子卻一眼就猜出正確的對象。這「一眼就逮到犯人」的直覺,成為警局同事調侃的笑語,但是葛蘭特的分析解讀倒是有自己的邏輯。儘管罪行和人性一樣多變,不太可能將眾多臉孔分門別類,然而單一的臉孔特質還是能作為觀察的依據。像是有時律師的臉孔可能看起來像犯人,因為貪婪與激情本是人性面向;然而法官有正直超然的臉龐,就屬於不容易認錯的氣質。
故事的起點從一張畫像開始。葛蘭特因追捕犯人而摔傷住院,只能盯著病床上的天花板。本來只是打發時間的遊戲,辨認臉龐氣質的敏銳直覺卻出了錯,將理查三世——英國史上著名的殺人兇手、心靈與身體一樣扭曲的暴君——給認成了法官。約瑟芬.鐵伊並未就解讀人性臉孔的訣竅再多做說明,但臉孔是引起小說鋪陳的推理動機,我也有些迷惘,停下閱讀,翻回書封理查三世的畫像,對照葛蘭特所描述的第一印象,玩味再三,以期理解葛蘭特的不安感受為何能充分促使故事展開。
若就臉上所呈現的情緒而言,想要判別罪犯的臉孔,其實比我們想像得困難。葛拉漢・葛拉威爾《解密陌生人》一書有個例子,比較電腦與法官的保釋決定,法官的保釋名單在保釋之後等待庭審期間所犯的罪,比「看不到」被告的電腦的決策是多得多了。由此可以推知,想就臉孔來洞悉人心並不完全可靠。
但《時間的女兒》有趣的地方在於,這幅引起葛蘭特好奇的圖,不是照片,而是畫像。畫像,是畫家的心靈主觀審美的結果,而美學判斷必須依據多重訊息的整合,包含眼前那張臉孔給人的感官感受,也涉及了畫家本人的智力與觀察力,以及受經驗、環境與文化潛移默化的整體素養,諸多訊息與當下的切身體驗綰合而形成的筆觸,這樣的美學判斷應能對觀看畫作的葛蘭特(與小說讀者)帶來比相片更衝擊的真實感。試著體會了葛蘭特的感知,當我面對理查三世的畫像,他眉宇微蹙,薄唇緊抿,似乎承擔什麼遠方的事務而顯得憂心忡忡,卻堅毅不凡,我的好奇心也在此刻被觸發了。
二〇一二年理查三世的骨骸在英國萊斯特一處停車場底下被發現,此處曾是修道院。沒有棺材,甚至墳墓淺到頭骨緊貼著墓坑前壁。驗明正身的同時也找到了許多致命傷,以及死後的傷口,物質現實既是反映分博斯沃斯戰役之殘酷,也暗示亨利・都鐸的一方對金雀花王朝的仇恨或輕蔑。屍骨已在二〇一五於萊斯特教堂重新安葬。挖掘出土的骨骸,排成了完整的人形,扭曲的脊椎骨顯示莎士比亞的劇本理查三世的外型有其根據,卻也過分渲染,而我們如何「生成」非我族類的人們所運用的話語,那扭曲的力道是比脊椎骨可以彎曲的程度更讓人驚愕。
循著葛蘭特的思路,以及他的幫手布蘭特・卡瑞戴恩熱心收集的資料,重新檢視都鐸王朝建立法統的內在要求,如何傾斜看向金雀花王朝的觀察視線。尤其是公認正派而備受尊敬的「聖人」湯瑪士・摩爾所撰寫的歷史,終究也必須面對時間的挑戰。
葛蘭特對仰望的天花板裂縫感到厭煩,他真是太無聊了——那無聊是小小的刺痛,「小小刺痛,持續不斷。就像是有人用蕁麻打你一樣。」或許也不僅僅是無聊而已,葛蘭特所見的畫像,是如此複雜的生成物,美感的刺激帶來的不僅是感受與體驗,一如這本有趣的小說,甚至可能可以啟發或驅策我們前往一場思考的散步。
作者:傅淑萍
現為「我們的教學事業有限公司」講師,國立成功大學中國文學系博士。IG「樂遊原(@leyou_yuan)」共同經營者。曾任聯合報文學寫作營講師。曾擔任聯合盃作文大賽閱卷與命題老師。
本篇文章轉載自《桃園電子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