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仲嫣》柏林的舊物,台北的霓虹:兩座城市與三種私愁(上)
【愛傳媒張仲嫣專欄】城市裡的人們是一面鏡子,反映了城市的面孔。城市空間與人群互為對象,共生,共存,共同形塑出只屬於他們的樣子。作為德國首都,柏林,將自我的模樣鮮明刻畫。德國人常語帶戲謔說:「柏林不是德國,柏林是柏林。」她不是德國任何一個部分,她是她自己。
星期天早晨的十字山區(Kreuzberg)是個例子。路邊水窪混雜啤酒和尿液的氣味,或許還有大麻和魔菇,誰曉得昨夜狂歡發生了什麼,也不需要知曉究竟發生了什麼。路過的人們沒有一絲不快神情,倒在路旁的街友仍鼾聲不斷。接近正午時分,太陽放肆照耀整座城,使陰涼逐漸回溫,年輕爸媽推著嬰兒車經過,準備享受週日的早午餐;宿醉的人走向白日也供應酒精的咖啡店點杯琴酒幫助甦醒——或者兩杯吧,醒與醉不過是同一件事;同志情侶牽手快步跳越過水窪,像是完成歷史性的創舉般,在它的另一側擁吻。這是日常,專屬柏林的日常。
圖/柏林次文化場域。(張仲嫣攝)
這樣的不羈,讓柏林有了「最適合藝術家居住的城市」美名。的確,自1989年秋季,隔絕東西兩側的圍牆因一場誤會打破交界,當夏波夫斯基(Schabowski)宣布圍牆解禁「立即生效」,人民歡欣鼓舞越過牆的另一頭的那刻起,彷如從天際撒佈了魔法粉塵,它們緩緩落下,落在城市街頭巷尾各個角落,夜幕裡閃爍微小的光,低喃地,預告柏林的新生:她將揹起歷史的沉重行囊——共產、猶太人、貧窮也一同掛在身上——用新生後的步伐,探索圍牆後面的世界。
圖/昔柏林圍牆。(張仲嫣攝)
於是作為一個(新生後)三十四歲的都市,柏林太過年輕,有太多的不成熟,甚至有些任性。任性地不將歷史的沉重視為沉重。她無所畏懼,不屑於新時代潮流的浮誇造作,背起過往橫衝直撞,大聲自嘲地告訴全世界:「我就是窮,但我很性感(Berlin ist arm, aber sexy)!」真實地消費自己身上每一塊脈絡,局部的、全面的,她都不放過。查理崗哨(Checkpoint Charlie)是最好的代表,無論晴雨總有東德打扮的衛兵站在崗哨邊等待遊客上前拍照,同時販售當年穿越邊界必備的邊界章。偶遇人潮稀落,衛兵們會來回踱步喊:「以前你有錢還不一定蓋得到章,現在全部給你只要五歐!」
戲謔。實實在在地戲謔自己與他人,對柏林而言,似乎比大都會的樣貌來得坦然。她刻意維持教堂屋頂被炸過的坑洞(註一),不掩飾過去東、西德明顯的界線,即便是在亞歷山大廣場(Alexanderplatz)那樣繁華的觀光景點,柏林也就大大剌剌的,繼續讓共產時期顏色灰暗沈悶的扁平大板樓一前一後守衛電視塔,與地面突兀的蜿蜒亮粉紅管線一起,圈出遊客的攝影區。
柏林的建築反映了自身的獨立與矛盾。社會主義餵養了她的過往,但是全球化浪潮襲來,狹著資本滲透地球,社會主義早已成為上一個世代的夢。可即便夢醒了,夢境的體驗仍舊是真實存在(過)的,存藏在記憶,習慣,抑或潛意識底層。
圖/柏林威廉大帝教堂。(張仲嫣攝)
圖/柏林布蘭登堡門。(張仲嫣攝)
好比說,路邊隨處可見的玻璃空瓶,它們其實有更好的去處。集中置於垃圾桶會比隨意凌亂立在人行道更有文明風範。然而柏林人往往忽視街區密度極高橘色垃圾桶,他們說,這樣方便街友拿取,到超市回收換錢。丟進垃圾桶雖能讓街景清爽,但容易使玻璃碎裂,不但換不了錢,還會造成街友受傷。城市的雜亂就此多了一個浪漫的理由。
圖/柏林垃圾桶與路邊趣味。(張仲嫣攝)
又或者是在新克爾恩區(Neukölln)的以物易物店,金錢在此處沒有任何價值。花一個下午在成山成海的二手物件堆中撈選,喜歡的要緊握在手,當然也可以直接穿上身。沒有人介意過程究竟佔用多少時間,只在乎最後,客人拿了幾件衣服鞋襪包款到店,是否交換了等量的物件離開。
每週日的跳蚤市場也有幾分相似道理,那些家裡多餘的衣著傢俱,搖身變作陌生人的新時尚單品,抑或陳列房間的新擺設。偶爾遇見神情肅穆,穿著涼鞋配白襪的老爺爺,一臉不耐盯著喧囂的市集,目空往來詢價的客人,但當你問起他攤位上源自東德的保險卡、明信片、購物袋或是馬克思徽章時,他會瞬間露出微笑,像個孩子生動地手舞足蹈,一一解釋物件身後的故事:他的童年,以及只屬於他的東德記憶。
註一:座落動物園附近的威廉大帝教堂(Kaiser-Wilhelm-Gedächtniskirch)。由威廉二世下令建造,在二次世界大戰中受損。戰後,建築師艾爾曼(Eiermann)計畫拆除殘骸建造具現代感的新教堂,然柏林市民希望保留教堂鐘樓殘骸。雙方最終達成共識:保留殘骸,並在其周圍建造四棟新建築,讓舊與新合而為一,成為柏林獨有的警世紀念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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