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錦良
1
八月的天,驕陽似火,炙烤著大地萬物。人們都躲在室內空調裏不敢出門。寬敞的柏油路面被烤得軟綿綿的,車子輪胎駛過,發出“刷刷刷”的聲響。據說,此種高溫下,在水泥地上打個蛋也能使它熟了。
一天下午三點,外賣員林文柱冒著這酷暑,騎著摩托車行進在郊區的公路上。他穿一件薄薄的黃色襯衣,呼呼的熱浪像火苗不斷舔噬著他的身體,他的每個毛孔像開了閘的河,汗水一個勁往外流。
透過頭盔有機玻璃,林文柱忽然發現,前方有一輛側翻著的腳踏三輪車,那是菜農常用的車。傍邊似乎還臥著個人。
他駛近一看,地上躺的是一位農村阿婆,側翻的三輪車外面散落著一地蔬菜。阿婆車禍了!
林文柱緩緩停下摩托車,支上撐腳。這阿婆看上去七旬年紀,花白的頭髮裏正在往外滲血。她眼睛微閉,兩手攤開著。這麼燙的路面,起碼六七十度溫度,別說被撞傷了,即便正常人躺在這烈日下也堅持不了多少時候。他舉頭四顧,此路段正好沒有攝像頭。顯然,肇事車早已逃之夭夭。
“我停在此,後車來,以為我撞的呢,到時誰能說清?”林文柱下意識地手把往裏撚了撚油門,摩托車發出一陣急促的突突聲。但他沒有踢掉撐腳,輪子在空轉。“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他記得這是佛教文化裏的一句名言。突突聲緩下來了。“是非之地,豈能久留?”突突聲又緊起來……又緩下來……
終於,他關掉電門,拔出鑰匙,把摩托車停在路邊。
林文柱從摩托車裏拿出一頂遮陽傘,蹲下身去,為阿婆撐著傘。輕聲呼喚著:“阿婆,阿婆,醒醒!我來送您去醫院好嗎?”連喚了幾聲,阿婆睜開了眼,似乎從喉嚨裏擠出了句:“哦——”。林文柱對她說:“當務之急救您要緊。怕以後說不清,我寫個紙條,說明您不是我撞的,您在這紙上簽個名好吧?”此刻,阿婆已被林文柱扶著坐在地上。她看了看林文柱遞過來的那張紙,虛弱得什麼都說不出來,只是手在空中比劃著。林文柱知道,她的手已被撞得不能寫字了。
“呼——呼——”此刻,一輛輛各色車輛從他身後呼嘯而過……有的搖下車窗探了下頭,又迅速搖上。
林文柱想,還得走吧,反正不是我撞的。他看著臂彎裏耷拉著滲著血的腦袋極度虛弱的阿婆,竟流下一滴淚來,滴落在那張“免責證明”紙上。——難道,我把阿婆重放到路面上去嗎?
這時,阿婆忽然把右手摸索到自己頭上,食指伸進血肉模糊的頭髮裏,然後抽出食指,在那張紙上按下了她的一枚血指印!
或許阿婆知道,指印是最好的簽字。
林文柱舉著那張紙,一手托著阿婆,回頭看到一輛麵包車正從後面駛來,他立刻大聲招呼來車:“停車救人,停車救人!”
麵包車停到他倆面前,林文柱簡單介紹了下情況。麵包車司機說:“快,上來,救人要緊!”言畢,跳下車,合力把阿婆抬了上去。車一路絕塵,直往市第一人民醫院而去。
2
路邊停著那輛側翻的腳踏三輪車和一輛摩托車,地上還有一灘血跡。來往行人被吸引住了,在那裏七嘴八舌,猜測著傷者菜農是誰?又判斷著騎摩托車的,一定是肇事者,否則摩托車不可能停在這。人群中一位姑娘,看著三輪車像自己外婆的。外婆天天侍弄些蔬菜,到市場上去賣,換些零用錢。再說那三輪車上的牌號7686,是外婆的;龍頭上的那根“平安”紅綢帶,更是姑娘親手為她系上的!
姑娘蹲在地上嚎啕起來。有人提醒她趕快報警。姑娘掏出手機,快速按了下手機鍵,對方的電話通了。姑娘邊哭邊說:“舅舅你快過來!外婆被摩托車撞了,車還在,人不知去哪了!”然後把定位發給了舅舅。接著她又報了警。電話裏員警告知她,已經有個護送阿婆的人報警了,目前在市一院急診室。
一會,舅舅徐偉強從市里駕車趕到現場,下車掏出手機把摩托車前後左右拍了幾張照。外甥女告知他,摩托車手和外婆在市一院急診室。徐偉強和外甥女鑽進小車,調轉車頭火急火燎往市區開。
3
市一院的急診室裏,穿黃襯衣的外賣員林文柱,推著阿婆進進出出,一會這科室檢查,一會那科室檢查,忙得團團轉。即使在空調裏,他額上的汗都來不及擦。醫生為阿婆剪掉頭發,進行了清創包紮,頭上繞滿了紗布;又去做了腦CT和全身掃描。目前暫時安排在急診室的病房裏,正在掛水。待結論出來後再轉其他病房。
林文柱想到入院時為阿婆墊付了5000元押金,問阿婆:“您兒子、女兒電話號多少,還記得嗎?”阿婆輕輕地擺擺手,一個字也答不上來。這如何是好,她家屬不來,我如何能走得!林文柱頓時覺得自己被一根無形的繩子栓牢了,掙脫不開。他懊悔起來,當初,自己不該停下摩托車,動這惻隱之心。
正在林文柱出神之際,兩位白大褂醫生推門進來,說CT報告出來了。醫生問:“家屬來了嗎?哪位是家屬?”林文柱說:“家屬沒來。”醫生又問:“那你是她的誰呢?”林文柱說:“我是護送她來的……”正說著,病房門“吱呀”一聲開了。來人是徐偉強和外甥女。徐偉強奔到床前喊了聲“媽!”,外甥女上前一把握住外婆的手,“外婆,外婆!”的叫喚著。阿婆微微睜了下眼,又閉上了。
醫生確認徐偉強是老人的兒子後,拿著報告單,告知他:“老人頭部傷得很重,CT表明,腦部有淤血,且腦幹也損傷。”“那怎麼辦呢?”徐偉強問。醫生頓了頓又說:“我們院方意見是開顱動手術。”
“……”
“但需要跟你說清楚的是,無論開與不開都存在很大風險。預後差的話,說不准將來會成植物人。你要有這個思想準備。”醫生說。
林文柱聞聽,暗暗吃了一驚:肇事者,你逃逸了能心安嗎?
徐偉強腦海裏馬上浮現出,一個躺在床上,天天靠灌食和差人接屎導尿擦體翻身的老太。而且不知何處是終點。這種植物人會給家庭帶來的不光是麻煩,更是災難!想到這,徐偉強狠狠地瞪了一眼林文柱:“開車時你魂在哪?把我老娘撞成這樣。接下來我吃苦頭,也便宜不了你!”
林文柱知道徐偉強誤以為是他撞的了,便說:“大哥,不是我撞的。我是看到阿婆倒在路邊,為救她,送他到醫院來的。我還墊付了5000元押金。”
“還賴什麼?非親非故的,你騙三歲小孩?!”徐偉強語音分貝越來越大。
“這裏是醫院,是病房,不能在這裏吵。我們兩人還有事。”醫生又對著徐偉強說:“你們家屬商量一下,是否同意手術,七點前告知院方。”二位醫生說完,出了病房門。
病房裏剩下徐偉強、外甥女、林文柱和病床上的阿婆四人了。此時徐偉強恨不得把林文柱撳翻在地上痛打一頓。他對林文柱說:“今晚你休想走,我通知所有親戚過來,看他們怎麼治你!”
“大哥,別,別誤會。阿婆真不是我撞的。我,我有證據!”林文柱說。
“屁的證據!有證據你拿出來看啊!”
林文柱從口袋裏拿出那張“免責證明書”,遞與徐偉強。徐偉強接過一看,這樣寫著:免責證明——我發生了車禍,不是這騎摩托車人撞的,責任與他無關。他送我去醫院。當事人(血指印)。徐偉強看了半天,嘿嘿笑了兩聲說:“小青年你好聰明啊,我還頭一回看到撞了人還有免責證明。你把我娘撞翻,趁人昏迷之際抓著人家手指按下血手印,你好歹毒啊!”
“不是,不是!唉——”林文柱再想說什麼,卻什麼也講不出來。急得腳在地上直跺!
徐偉強把紙拿到母親眼前,“老娘你看,這是你筆跡嗎?”
外甥女湊近一看說:“外婆小學二年級水準,能寫出這樣的字麼?”
林文柱說:“字是我寫的,血指印是阿婆蓋的。”
“別說了,誰不知你這套路!”徐偉強橫眼厲聲對林文柱說道。
“打電話,通知所有親戚過來!”徐偉強對外甥女說。
正在這時,阿婆忽然從外甥女手中抽出手來,把食指放到了自己嘴巴裏。伸出來時,指肚上沾滿了鮮血,她在那免責書上又重重的按下了枚血指印!
病房裏鴉雀無聲。
忽然,“撲通!”一聲,徐偉強跪倒在林文柱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