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曉娜
我的書架上住著很多命好的紙
它們沒有被婆婆的鍋臺燒成灰
沒有被收破爛的人換成錢
也沒有跟著我的母親下葬
這些命好的紙
不搬弄是非
不背後插刀
甚至也不設四面埋伏
它們溫順聽話
順從於光的撫摸
冰冷的紙刻上字
便擁有了滾燙的淚
擁有了篡改命運的權利
也擁有了讓我內疚的能力
我忙的時候
這些命好的紙
便替我照顧著八十歲的父親
像個比我還孝順的孩子
◆你的院子開滿白色的花
你不用奔跑
不用厭惡那些脂肪
它們全都會在一場火裏融化
你拋棄了人間之後
它們也會拋棄你
如同你拋棄了故鄉之後
那屬於你的村子
就長滿了荒草
如今你回來會看到
那些花朵，全都不再舉著春天
它們只剩下了滿身的白
赤裸裸的白
你的院子開滿了白色的花
別人為你點燃的炊煙
追趕著白雲
你再也沒有什麼可輸的了
你贏得了天堂
贏得了一個村莊的心疼
死去的人活在墳墓裏
活著的人正走向死亡
他們如此相近
如同夏天和秋天
只隔著一片樹葉的顏色
◆開在淚水裏的花
雨成為了汪洋時
天香公園的草
全都把自己放了進去
我們曾偶遇的地方
所有的花
也都開在了淚水裏
一切都在
你的腳印還留在路上
你的笑聲還停在風中
你也在
你成為了一張照片
成為了一首詩
一段回憶
鐫刻在大家的故事裏
所有的葉子都要歸於大地
所有的花朵
都要凋謝
所有的生命都
活不過
一條路的長度
夏天正走到尾聲
寒冷在一步一步逼近
我們眼睜睜看著
所有的花瓣都要在淚裏凋零
所有的葉子也一定會從身邊
飄落
我們還孤零零地掛在風中
生命搖搖欲墜
◆寫 詩
一談到寫詩就忐忑不安
怕別人讀懂又怕別人讀不懂
像偷偷喜歡一個人
怕他不走近又怕他走地太近
大多數時候，我寫的詩
只有日月湖的水能明白
它們的潮濕
可我寫的炊煙
缺少村莊的滋潤
我描繪的花草
沒有泥土餵養
我筆下的故鄉
一個今天都沒有填滿
如果跟著縫隙都就見到陽光
如果心裏的潮濕都能蒸發成雨
如果被孤獨浸泡過的漢字
都能被人識別
我會非常樂意
繼續寫詩
◆漯河的石頭
漯河的石頭
齊刷刷地站在月光下
這些石頭全都會講故事
[刻木事親,豈官尋母
埋兒奉母……]
在它們口中娓娓道來
漯河的石頭一旦頑皮起來
就變成了十二生肖
威武的老虎,嬌小的兔子
憨厚的牛,狡猾的老鼠
它們全都站在生肖路上
漯河的石頭
站起來就變成了佛
等著別人來磕頭
還有一些石頭
躺下去就變成了路
這些石頭先於月光醉了我
我見到它們時
河上街的荷花還剛剛凋零
水葫蘆也嬉笑著擠在一起
整條街都寫滿了
漯河人的鄉愁
◆一條河的來處
河邊的蒲公英有三個家
一個是天空，一個是河水
另一個是大地
該去哪里,它猶豫著
一朵浪花
在河裏翻滾
一想起父親
我的耳朵便溢滿了水聲
故鄉的河
承受不了那麼沉重的凋零
一條河的去處
佈滿了悲傷
一滴水
為什麼要和生命一樣蒼涼
夏天
需要一把鎮靜劑
來治癒
這塵世塞給她的憂傷
◆下落不明的花朵
承受了三年風雪的撕咬
我的葡萄樹
終於結果
這塵世，許多的真相
終究要水落石出
看，夏天一到
金銀花就會立在樓頂吆喝
各種顏色的月季
就會競相怒放
燕子回來之後
牡丹花便悄悄離開
我守著越來越拙笨的自己
不再販賣春天了
生命的畫板
繪不出五色的春天
哪怕用斑斕的花朵
把院子填滿
故事依然會半路夭折
精彩的篇章，如此短暫
花朵
依然會在一夜之間枯萎
父親的花瓣
正從我的心頭
墜落
他跟在母親身後
而我
是最後凋零的那一朵
◆白龍泉的詩歌地理
一直往西走
直到東山成了尖利的銳角
就看到了白龍廟下的白龍泉
和骨頭一樣硬的石頭
淌出和母親的乳汁一樣軟的水
朋友說，再往西你就會覺得冷了
怎會呢？再往西就是母親的心臟
思念正順著腳下的上水石
攀爬
七月的白龍泉
竹子綠得和荒草一樣陣容強大
我站在它們面前
想一統江山
那滿池的浮萍
卻沒有一株再往西或往北移動
它們無聲無息地俘虜了卞家莊
猶如瘋長的鄉愁
從滿天星星生出了
燈火人家
◆一座有記憶的風雨亭
我確信，它是有記憶的
在照片裏
我看到它時，它在沸騰
雲湧動在頭頂
它無畏地站立
仿佛這世上的風雨
都是螻蟻
我望著它
往事就拾級而上
回憶開始無法無天
在日月湖
湧動的人群裏
它從照片裏走下來
一眼就認出了我
它那麼激動地
喚來相似的風和雲
我被春天的花朵
掐死的鄉愁
在它的呼喚裏復活
風雨亭
在遇見你的照片之後
它認出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