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你生命走到盡頭時,你會想起誰?會有什麼憾事想彌補?作者透過電影《我的鯨魚老爸》,帶我們在生命的盡頭探索救贖:當一個人的身心靈在極大痛苦漩渦中時,他們需要的「福音」是什麼?(圖/取自網路)
作者/王 凡
赫爾曼・梅爾維爾(Herman Melville)於一八五一年發表的小說《白鯨記》(Moby-Dick; or, The Whale),被公認為美國文學史上最偉大的長篇小說之一。文學評論者將這部小說蘊含的深意,如生命輕重、善與惡、上帝的存在與救贖,歸功於聖經與莎士比亞、卡萊爾(Thomas Carlyle)的著作給作者的啟發。
在布蘭登費雪(Brendan Fraser)於二〇二三年的奧斯卡金像獎獎典禮中,以所主演的《我的鯨魚老爸》(The Whale)獲得最佳男主角獎後,《白鯨記》對生命的多重沉思,再度藉著這部電影彰顯出來。
《我的鯨魚老爸》是一部小成本製作,演員只有六個人,除去送外賣披薩的那個出現只有幾秒鐘畫面的演員外,電影卡斯實際上只能算五個人,場景只有兩個,就是男主角居住的髒亂惡臭的公寓,以及短暫出現於畫面的前陽台。整部影片在室內昏暗的燈光下拍攝,就是在房外的陽台上,光線也是欲雨的陰暗。
演出這部電影,費雪必須穿著一套重達一百七十多公斤的肥胖人形道具。演出前的化妝,要花掉五、六個小時,如此付出實在可觀。而拿到最佳男主角獎,撿回已經走下坡的演藝事業,對布蘭登費雪來說,一切都是值得的。
善與惡的分野
費雪所扮演的男主角查理是個不負責任的人, 八年前拋妻棄女,和一名同性戀人泅泳於愛慾中。 他在戀人自殺身亡後頓失生命的意義,因此罹患暴食症,每天不停地吃,讓自己成為重達兩百七十二公斤的巨大怪物。
我們無法用社會流行的所謂「三觀」,來看待這個身形已經肥胖得像鯨魚一樣的同性戀男人的求死行徑。他知道自己來日無多(實際上已經進入最後幾日的倒數),所以想修復和八年前他所拋棄的女兒之間的關係。其實在他心中,這個已經十七歲的女兒始終佔著最重要的位置,因為他在網上從事英文寫作教學所賺的錢,除了基本生活用度外,全部都存了起來,打算留給這個女兒,希望能改變她未來的人生。儘管血壓高到238/134,已經進入充血性心臟衰竭的死亡邊緣,他為了存錢——其實是為了女兒,就是不肯去醫院,一心等死。
整部電影的劇情便是圍繞著這個敘事,鋪陳出同性戀者與骨肉間的親情、教會與同性戀教友的互動、上帝的救贖、善與惡的分野等議題。
但劇情故事看起來對兩個目標很不友善:教會與肥胖者。而一般影評所批判的,是電影中對於肥胖者生命危機與自慚形穢的過度演繹。觀眾當可發現,導演艾洛諾夫斯基(Daren Aronofsky)在這部電影中,似乎不願放過任何展示一個巨胖者最醜陋身材的片段。包括坐在沙發上邊看同性戀G片邊自慰,差點引發心臟休克;洗澡時下體完全被肥大的肚子遮掩;平躺在床上時,充滿肥油的皺皮肚子的晃動;若不藉著助行器,連從沙發上起身都辦不到。查理在電影中分別問女兒與傳教士湯瑪斯,他看起來是不是很噁心?顯然他很在乎自己的醜胖形貌。
至於教會與同性戀教友之間的糾結,不過是劇情的旁支發展,發生在查理的愛人,也就是周洪(Hong Chau)所飾演的女主角莉茲的哥哥艾倫身上。艾倫與查理的戀情不為他那在「新生命」教會中擔任執事的父親所接納,因此這個做父親的將他逐出教會與家庭。艾倫從此陷於極端痛苦中,最後從橋上投河自盡。
所以當那名年輕的傳教士湯瑪斯無意間闖到查理的家中,去傳講基督的愛,莉茲聽他自我介紹是「新生命」教會的傳教士時,暴怒地逐他出去,並告訴他, 那家教會殺了查理的男朋友,而她自己的養父,就是那家教會的執事。
不死心的湯瑪斯再次登門,於是沒好氣的莉茲乾脆留湯瑪斯在陽台上,敘說從頭。她對他說,她的哥哥艾倫以前也在「新生命」教會從事傳教工作,還去了南美,他熱愛教會。在教會裡他遇見一個男人,兩人展開熾熱的戀情,於是他的父親將他逐出教會和家庭。這個熱愛教會的人開始無法正常飲食,茶不思飯不想,所以身形暴瘦,最後跳河自殺。她的哥哥,就是查理一生的摯愛。
艾倫的自殺誠然是一樁悲劇,電影中對於那家「新生命」教會只是輕描淡寫,著墨的是一個擔任教會執事的父親與同性戀兒子之間關於聖經的道德衝突,導演並無意圖探討同性戀在教會中的神學爭議。但我們卻看到男主角,那曾經上教會的同性戀者,是個多麼沒有家庭觀念,多麼自私、不負責任的人。然而,他是不是代表著「惡」?
誰需要救贖?
莉茲的敘述也讓觀眾了解,教會給查理許多痛苦,因為教會間接殺死了他的男友。所以他拒絕基督的愛與救贖,他厭世、遁世、遠離人群,自我毀滅。愛人自殺的痛苦,引發他的暴食症,他毫無節制地吃、吃、吃,吃到兩百七十二公斤重,任由身材變形,胖成銀幕上那個恐怖的龐大如鯨魚的軀體。他刻意要吃到掛。
湯瑪斯聽了莉茲說的故事後對她說:「我知道上帝讓我到這裡來,是想救贖查理。」身為護理師的莉茲怒氣沖沖地說:「他不需要救贖,我是唯一能幫助他的人。」
教會與同性戀教友間的相處、互動,無論在歐美或亞洲國家的教會中,都是難解的神學課題。在同性戀的人權方面,性別人權團體對於傳統基督教會的抨擊從來不曾稍歇。《我的鯨魚老爸》說的是當下的故事,可見在傳統、主流教會中,對於同性戀的態度普遍仍是敵視的、否定的。一般的狀況是,同性戀者在教會中感受到的是不被接納、不被尊重,更不要提能否參與敬拜服事。對於傳統教會而言,同性戀議題在教會中最好不要碰觸,更好的情況是,教會中沒有這樣的人。很不幸,莉茲家中遭遇到的狀況卻是,執事的兒子是同性戀者,而執事逼兒子走上絕路。
片中查理對莉茲說:「我曾經試圖拯救艾倫,我以為只要我愛他,他就不需要別人了。我告訴他,他不需要上帝,他只需要我。」這是一種怎樣的拯救?
事實的發展遠遠超過查理的預期,艾倫跳河自殺後,警方不准查理去認屍,因為他不是家屬,這是他終身的痛。而當前他所面對的殘酷現實,卻是自己即將臨到的死亡。他究竟需不需要救贖?
一場真實的生命救贖的大戲,卻在查理和女兒艾莉之間上演。艾莉八年不見父親,一開門進入房間,就被眼前龐然怪物般的老爸嚇著。她問:「我是不是很快也會變得肥胖了?」
他們只有幾次短暫的相處,父女之間對話的氛圍,是和藹慈祥面對粗暴無禮。每次會面,女兒對那極端委曲求全、討好的老爸沒有一句好聽的話,語氣總是充滿仇恨與憤怒。她甚至對他說:「你噁心死了,就算你沒那樣胖,你還是噁心死了。」查理極力想修復與女兒間的關係,但是女兒成長過程中,他完全缺席,他拋棄了妻女,耽溺於同性情慾中,這是艾莉完全無法原諒父親的地方。她對身軀像鯨魚般的老爸說:「你不能把我像垃圾一樣丟掉,突然在八年後出現又要做我爸爸。你為了你的男友拋棄了我。事情就這麼簡單,如果你不是這樣想的話,你不過是自欺欺人。」「 我慶幸你教會了我非常重要的一課——人都是垃圾,大多數人明白的時候都太晚了。你在我八歲的時候就教了我這一點了。」
這樣嚴厲尖銳的言詞,對於一個其實一直深愛女兒的父親來說,真是情何以堪。但女兒說的卻是句句實言,那是她從童年到青少年的痛苦成長過程中的深刻體會。艾莉在心情平復一點時,對父親說:「你本可以參與到我的生活裡面來的。」 查理說:
「請看著我,誰會希望我這樣的人參與他們的生活?」
這話有兩層含義,一是他是個不被社會接受的同性戀者,二是他肥胖的身軀著實駭人。查理這句台詞,對於肥胖的電影觀眾來說,應該是相當刺耳的。
查理看過艾莉在八年級時寫的一篇《白鯨記》讀後感,那文章寫得非常好,讓這教英文寫作的老爸驚艷。他一遍遍讀著女兒的文字,到了熟背的地步。但叛逆的艾莉因為高中功課不好,面臨被無法畢業的困境。
艾莉的母親瑪麗也忽然去探望查理,這對八年不見的前夫妻的對話內容,圍繞的都是女兒。瑪麗認為這女兒壞得根本無藥可救,她對他說:「她很邪惡。」查理說:「她並不邪惡。」瑪麗用查理的電腦進入艾莉的臉書,臉書中查理扶著助行器的肥胖身軀赫然在目。查理唸著艾莉臉書上的文字:「當他開始燃燒時,地獄裡會升起一團全是油脂的火。」瑪麗要查理不要難過,因為女兒在臉書裡也會寫她。查理卻說:「她挺能寫的」,「這不是邪惡,這是誠實。」
瑪麗勸這位瀕臨死亡的前夫趕快去醫院:「你有錢,就去醫院吧。」查理卻說:「我們都知道那是留給艾莉的錢。而且除此之外,我得知道,她會有個像樣的人生,她會去關心別人,別人也會關心她。她會平安無事,她沒有別人了。」
瑪麗氣得大聲罵道:「你早就放棄她了,她從小就崇拜你。」說著就走向門口,準備離去,查理淚流滿面,哭著說著:「我得確定我這一生至少做了一件正確的事。」
那八年來除了給扶養費外,從未見過女兒一面的胖老爸,道出了內心真正追悔的話。這是整部電影催淚的高潮,布蘭登費雪的演技無懈可擊。
片刻的救贖
之後湯瑪斯又來訪了。查理並不想聽湯瑪斯向他傳講基督的愛與救贖,因為聖經他已經讀過很多遍。他多麽希望死後的生命是不存在的,他對湯瑪斯述說他與艾倫的情愛,湯瑪斯不想聽,查理說:「我不希望上帝存在,因為我不願想到人死了以後還有存在的可能,而艾倫會看到我對自己所做的這一切,他會看到我腫脹的雙腳、皮膚上的潰瘍,和層層疊起的肥肉之間的霉斑、屁股上的褥瘡…..。」 他問湯瑪斯:「我是不是很噁心?」湯瑪斯憤怒地吼著說:「對!你很噁心!」這真是一段十分噁心的對話。湯瑪斯帶著挫折感,怏怏離去。
最後的一幕是女兒艾莉的到來。查理用艾莉當年的那篇精彩的《白鯨記》讀後感告訴女兒:「你真的很棒!」「妳很完美!」他一個字一個字背誦出艾莉文章的結尾:「作者只是想將我們從他自己的悲慘故事中解救出來,得到片刻的救贖。」他為過去耽溺於自己的情慾而拋棄了她,哭著向她道歉,女兒終於動容。
我們無法確知這女兒是否真的就此原諒老爸了,但是女兒眼看老爸似乎即將死亡,央求他去醫院,卻是真情流露。最後艾莉應父親的要求,在離開前,站在門口朗讀自己八年級時寫的那篇《白鯨記》讀後感,而查理在他朗讀到最後時,竟然能夠不用助行器掙扎著站了起來,向她前進了兩步,女兒也走向他。屋外的強光照向查理的臉,那是整部電影中唯一出現的明亮的光。這是迴光返照,還是代表查理從女兒讀自己文章的行為中,獲得了片刻的救贖?導演留給觀眾自己去判斷。
在生命的盡頭探索救贖
良心與善意,都不足以構成神學上的救贖條件,《我的鯨魚老爸》在善與惡、生命的價值、上帝的存在等主題探討上,似乎都與救贖無關,卻處處點出救贖的幽微深義。
影片中男主角良心發現,經歷長期的自我放棄與毀滅,他想要確定,自己一生總算做出一件正確的事。他還說了一句像樣的話:「人不可能不關心別人」。但他實在活得如同草芥,所以他才會對傳教士湯瑪斯說,他並不希望上帝存在,他想逃避一切,包括死後的生命。一直照顧著他的莉茲沒有從對教會的仇恨中走出,所以她說查理根本不需要救贖,只需要她的幫助。而女兒艾莉卻在八年級的文章中說,我們可以從別人的悲慘故事中被解救出來,獲得片刻的救贖。這女兒的青少年成長過程,實在太悲慘了,再見父親時,她看到的卻是一頭瀕臨死亡的巨鯨。誰願意自己從小曾經崇拜的父親變成那個樣子的?
《我的鯨魚老爸》是一部心理劇(psychological drama),引領觀眾進入主角的內心去思考,一個生命的絕望者,在生命的最後,是不是還有良知清醒、靈魂澄明的時刻。沒有人明知自己將死,腦中會是一片空白。救贖的探索,往往就在這個時候,從人的心底冒出。
(本文經校園雜誌授權刊載)
王凡,資深媒體人,專欄作家,北京大學哲學博士。曾任中廣記者、節目製作人、主持人,以及駐溫哥華特派記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