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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經,被執刑/汪禮炎

台灣好報/ 2023.06.07 12:11

汪禮炎

◆押赴刑場,執行槍決
2008年高考之後,高三教師就放假了,我在家休息。心尖略有痛感。6月21日,若無其事地到縣醫院做胃鏡檢查,報告單上標的是“Ca”。我不懂。醫生實話告訴我,這是“癌”,我得了賁門癌。我不信:身高1米8,體重180斤,體壯如牛,癌症能找上我?趕往西安交通大學一附院,專家說:趕快手術!

我像一只打爆的籃球,噗嗤一聲,沒氣了,癟了,癱了。

當時45歲。

在那裏工作的學生為我找到最好的醫生。手術時間定在6月27日,下午2點。

理髮,照相。手術前一天,我自作決定,做最後的準備。

談話,簽字。備皮,灌腸。單等時間的到來。

剛到正午,一個護士來到病房:“×××,手術。”

時間到了。

護士拿著兩根白色軟管,筷子那麼粗,約一米長,讓我站著,逕自從我兩個鼻孔插進去,一邊一根,穿過喉嚨,向下抵達胃部;另一端經嘴角兩邊懸垂胸前,像折斷的象牙。

護士說:“走。家屬不要送。”

送行的親友吃午飯去了。妻子一個人怵在那裏,悚然無措。

我獨自上路。

兩手托著白管,像帶著枷鎖。

普外病房在11樓,手術室在4樓,要經過樓層通道,再坐專用電梯。

三幾分鐘的路程,感覺很漫長。平時熙來攘往,現在卻沒見一個人,孤零零,冷森森。

到了四樓,又過樓道,穿幾道門,轉幾道彎,迷失方向,不知所往。

黃泉路,鬼門關。

胸前拖著“象牙”,又像穿了鼻子的牛。護士在前,我跟在後面。都不說話。一路死寂。

忽然覺得,我在前,她在後:我是被押送。

悲哀,悲涼,亦或悲壯。

風蕭蕭兮易水寒!

猛然間,一種更強烈的感覺湧起:我這是被押赴刑場!

腦子裏迴響著一句話:“押赴刑場,執行槍決!”

恐懼,絕望。

我從沒到過刑場,自認為處決死囚也是一種殘忍。只在影視中見過,印象最深的是王志文主演的連續劇《黑冰》中的情景:一個原本很有威風氣度的大毒梟,跪在河灘上,眼眶爆裂,眼珠要迸落,面孔扭曲變形;雙肩被武警按住,腦後烏黑的槍口被放大,像大炮。

臨刑前夜,他曾有過大段的精彩的深刻的人生感言。此刻,仰天無言,無助,無求,無望,單等結果命運的槍聲——也許根本聽不到。

現在是我。

◆是怎樣被執刑
我一直想知道自己是怎樣被“執刑”的。

“自左胸第7肋間依次入胸,切口約22cm。分離左肺下韌帶後向上牽拉肺葉,現露膈頂及縱膈。探查見腫瘤位於賁門部向上侵入食管約3cm,約5*2cm大小,不規則,未侵透漿膜層……游離食管下段到膈肌裂孔,上部到腫瘤上緣5cm。自食管裂孔順切口方向打開膈肌。游離賁門部及胃大彎側,結紮胃網膜左及胃短動靜脈,向右分離大網膜到胃左右網膜動脈交界處(距腫瘤下緣約12cm),打開網膜囊,顯露小彎側,向上翻轉胃;在胃左動脈根部雙重縫紮之,繼續向右側游離小網膜到幽門上,在其內側雙重縫紮胃動脈,清掃胃周淋巴及脂肪組織到幽門右。到此,胃及腫瘤上下緣已充分游離……在預切除胃小彎側及對應大彎側分別縫紮一標誌線,在食管部上荷包鉗,距腫瘤上緣2cm,離斷消毒後,置入26*‘新能源’產腸胃吻合器底座,收緊荷包縫合並以7號絲線荷包加強一次,以胃後壁大彎側(距腫瘤下緣約10cm)與食管行端側吻合,漿肌層包埋及懸吊。縫合器關閉胃殘端並漿肌層包埋。移走標本(腫瘤及胃周組織、食管周圍淋巴結)送病檢。”

這是我“手術記錄”中的文字節錄,全文近千字,比一篇高考作文還長。我一直保存著,反復研讀,也沒怎麼看懂。我的理解有四步:探查,分離,切除,縫合。

手術記錄多次出現一個詞——“荷包鉗”,詢問得知是一件手術器械。荷包鉗切,荷包鉗縫。——我被機械操作呀!

臨床有位關中大爺,70多歲,高,黑,瘦,硬朗,像所有重病患者一樣,不怎麼說話,手術後見到查房的主刀醫生,不好氣地說:“你殺牛呢!”

我的主刀大夫是孫學軍,教授,博士生導師。助手:王和彪,鄒鐵軍。

我的胃被切除一半,食管也切除了幾公分,賁門全沒有了。賁門是食管與胃之間的閘閥,吞咽食物後自動關閉。我現在沒有了,有門框沒門扇了,晚上睡覺要把幾個枕頭壘成斜坡,靠在上面,半臥狀,防胃裏的食物會向口腔倒流。倒流在睡夢中發生,手術創口遭“逆襲”,撕裂地痛。初經消化的食物,味特難受,極難消除,嘴裏要包大把的冰糖,才能把異味壓住,趕回或驅散。一旦發生倒流,就得折磨幾個小時,坐臥不安,焦躁欲狂,也再睡不著。正常的胃是平臥的,我現在的胃是斜拉的,懸提著。容積變小,飯量就小了;胃壁被拉薄,酸的、辣的經受不了,酒是徹底禁絕。

影視演員傅彪,2001年中國電影金雞獎最佳男配角,連續劇《大明宮詞》中演武攸嗣,電影《甲方乙方》《天下無賊》中也有特出表現,體胖,面白,憨態可掬,滿身都是笑點。他和我同歲。得了肝癌。手術前,他向醫生護士超90度鞠躬,身體折成銳角,畢恭畢敬,滿臉虔誠地說:“我可就交給你們了。”可惜,他42歲英年早逝。

記得我跟著護士,先到一個寬大的室內,應該是準備間,被屏風隔出不同區域。沒見手術臺,沒見無影燈,也沒見別的病人。

過來兩個還是三個醫生或護士,男的女的,問我姓名,年齡,算是進一步“驗明正身”。我說要去洗手間。他們說去吧。從廁所回來,他們讓我平躺在一個簡易的推床上,兩邊沒床沿,兩端沒靠背,鋪著藍色的塑膠單。我想,這是要捆綁呀,而後是麻醉。一個醫生或護士,拿著個像飛行員面罩也像防毒面具的東西,往我面部一扣,我就什麼都不知道了。

◆我的十字架
等神志恢復,不知是幾天之後。

我被“全副武裝”。左側腰部掛著一個長方塑膠盒,像炸藥包。“導火線”是一根白軟管,真導火線那麼粗,從腰部穿個窟窿,連通胸腔,吸收手術部位的血水。“炸藥包”白色透明,能看得到裏面暗紅的物質。鼻孔原先留的兩根管子,一根也接著一個透明的塑膠盒,扁平狀,像體育比賽的鐵餅,軟的,放在病床上,手壓後自動擴張,抽吸胃裏的殘液(血);另一個管子是打流食用的,對接著掛在輸液架上的營養袋。白色的營養液是醫院配製的,在殘胃乾淨之後才能點滴輸送。

我12天沒吃飯,沒喝水。嘴唇乾裂流血,妻子用濕巾擦拭。

手術前聽人說要從胸前開腔破腹,先敲斷兩根肋骨,然後再接上。萬幸,不是,開口是在左側腋下腰部,前腰斜上到後背,22釐米。

狠狠挨了一刀。

那時的輸液架不是現在固定在天花板上的U型槽,還是衣架狀的,矗立在病床邊,可以移動;豎杆上端有十字橫杆,橫杆帶鉤,掛吊瓶藥袋。

每天輸液到後半夜,有時夜以繼日,日以繼夜。

時間像病痛一樣難捱。

實在憋不住,我試著下床,慢慢移動,挪出病房。

輸液架要隨身移動。妻子用雙手抱著,緊貼我身邊,像僕役給主子打燈籠;也像皇帝出行,隨從托舉華蓋。

後來我自己扛。

我扛著輸液架,在病房外的回廊蹣跚,趔趄趑趄,像學步的嬰兒,身後還拖著“尿不濕”。

有人投來詫異的目光。我也覺得滑稽,回以尷尬的微笑。

住院20天,很多天都這樣抗著,抗著直杆架橫杆的掛著吊瓶的輸液架。

——我背著自己的十字架呀……十字架。

終於,有一天,我走出了住院部大樓,在熙熙攘攘的人群裏,仰望天上的太陽,大口地吞食,滿腔地呼吸。眼淚,成股地流,是悲?是喜?

——我沒有死,我還活著!

身高還在,體重減了40斤。

◆黛玉葬花或林教頭風雪山神廟
醫生不讓看書,說傷眼,會留下後遺症。

我抗著輸液架,在病房外搖晃。玻璃吊瓶觸碰鐵架,幾個吊瓶也相互碰撞,發出響聲,寂寞荒涼中有了點樂音。

我想唱歌。

唱什麼呢?我看扛著輸液架的自己,像荷鋤葬花的林黛玉,就唱電視劇《紅樓夢》的《葬花詞》:

“花謝花飛花滿天,紅消香斷有誰憐……獨把花鋤淚暗灑,灑上花枝見血痕……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

我能背《葬花詞》全文,唱完了,就吟誦:

“杜鵑無語正黃昏,荷鋤歸去掩重門。青燈照壁人初睡,冷雨敲窗被未溫……”

覺得自己也像槍挑酒葫蘆的林沖。小時候看電影《野豬林》,由京劇錄製,記得魯智深是袁世海演的,林沖是李少春演的。裏面有“林教頭風雪山神廟”一段。前額刺字、發配滄州的林沖,外出沽酒,日暮歸來,大雪中奔趨,趕回值守的草料場。他頭戴遮雪帽,寬簷上翹,肩抗一杆超過身高的長槍,槍梢掛著酒葫蘆,走走唱唱,滿腹怨憤。銀幕下方有唱詞:

“大雪飄,撲人面,朔風陣陣透骨寒……荒村沽酒蔚愁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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