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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詩萍》當我說「回家」說得那麼理所當然時,我必須感謝父親果決的斬斷了記憶的糾結

愛傳媒/ 2023.05.21 05:30

蔡詩萍》當我說「回家」說得那麼理所當然時,我必須感謝父親果決的斬斷了記憶的糾結

蔡詩萍》當我說「回家」說得那麼理所當然時,我必須感謝父親果決的斬斷了記憶的糾結

   【愛傳媒蔡詩萍專欄】單身時期,在台北讀書,工作,生活多年,每當我說要「回家」時,回的都是楊梅埔心,我爸媽住的地方。

很多年以後,我自己結婚了。

    忙完,說要回家,回的是我與新婚妻子租的房子。有了孩子後,動念買一棟房子,以後,我都說「我家在文山區」而楊梅埔心的家,則進階成「老家」。

    年歲長了,往往跟朋友閒聊,問起對方老家在哪,有時得到的答案,令人感傷:爸媽過世了,沒有老家了!是吧,自己組了家庭,爸媽在的地方,是老家,爸媽一旦不在了,老家彷彿記憶深處的一抹紅霞,總是令人淡淡地憂傷。

    這樣簡短描述,我自己對「家」的修辭,其實也是逐漸理解我父親人生脈絡的一條基線。

    我父親來台十年想結婚了。我父親隻身在台想要有個家了。我父親在眷村裡親力親為整修房子。我父親當我入社會後要我完成他買棟房子的夢。我父親年節露出歡顏迎孩子們一家家鬧哄哄住進來。

    父親很小失去母愛,後母對他不算友善。他的父親,我連照片都沒見過的爺爺,對他很嚴厲,動輒打罵。我父親從小便離開故鄉,後來從軍,輾轉各地,落腳台灣。他當然不免有人在異鄉之喟嘆,然而,他能思念怎樣的故鄉呢?

    母親不在,父親沒那麼令他想念,家鄉呢?如煙夢幻,再回去,也回不到昔日,何況,連昔日也不見得有多美好。我後來蠻能理解,他最終不願踏入故鄉的某種堅持,那不僅僅是近鄉情怯而已,而應該是「故鄉在哪」的困惑吧!

    我思索自己的人生軌跡時,毫無疑惑的,我知道,我的家在台灣,在桃園楊梅,在台北木柵。至親在那,家便在哪。

    我自己的家,有妻子有女兒。我的老家,老爸健在,老媽健在,往昔打鬧終日的弟妹都在,如今,連第三代都一個個拔高長大了。

    我完全不會猶豫的會點頭回答:台灣就是我的故鄉啊!

    我父親真是勇敢。不是在槍林彈雨中求生存的勇敢,而是,在局勢還不那麼安定前,他便勇敢的相信自己要在這塊亞熱帶島嶼上,結婚生子了。

    槍林彈雨中,死了,也只是一個人的事。但他有了妻子,有了孩子,生死不再是他一個人的事,而是,他一大家子的事。這看似凡夫俗子的人生擔子,但,在我眼裡,他無疑是個勇士。一介大兵,微薄薪水,他竟然撐下來,從未退卻。

    他若運氣不好,或者,匹夫之勇,或者,自暴自棄,我們家,就不會是後來的樣子。那很像,拍一部結局開放的電影,男主角在人生的十字路口,向右走,一段畫面,向左走,另一段畫面,走著走著,停步了,佇足了,人生的可能性,都會截然不同。

    但我父親,遇到我母親,戀愛了,有我了,結婚了,帶著妻小躲過八二三炮戰,回到台灣,有了第二個兒子,效法設法,弄到一間狹窄眷舍,自己敲敲打打,油漆補漏,又有了第三個兒子。

    他都沒有退卻。八二三炮戰沒炸死他。日常需索的壓力,沒壓垮他,他撐過來,有了自己的家,我們這些孩子,有了自己成長的故鄉。

    當我說,我父親的人生,是「記憶與現實的拔河」時,在「家」的意義,在「故鄉」的認知上,尤其能彰顯這種拔河的比喻。

    我父親若持續單身,一如他的許多袍澤那樣,那他必然只能活在記憶的時間膠囊裡,故鄉在彼端,而現實在這裡。故鄉遙遠,現實切身。隨著衰老來臨,故鄉記憶勢必模糊,而現實卻由於孑然一身顯得那麼孤絕。

    但我父親,結婚了,有妻子有兒女。他無法只靠記憶來存活,他要靠在現實裡行舟來前進。

    現實與日俱進,在現實裡打拚創造更多新的記憶,我父親無法像他的單身同袍那樣,只是不斷的呢喃往事而存活,我父親必須要在現實裡頂風擋雨,才可以養活一大家子。

     我父親當然不免會被往昔牽絆,不然他不會午夜不眠,獨自吸菸嘆氣。但我父親不會耽溺於往昔,他要在家人的日常開支的帳單裡奮勇向前。

    我父親應該也跟我理解「家」的歷程很像吧!他來台灣前十年,「想家」很合理,那家當然是在海峽的那一邊。

    但他結識我母親,有了成家的意念,還有了我,儘管一介大兵,買不起房,然而,即便是租屋,那胼手胝足的房子,仍舊是他離開軍營之際,對他同袍說的,「那我先回家嘍」。

    此時的他,來台十年,已經三十一歲了,他趕著回到那狹窄的小屋,看他的新婚妻子,看她隆起的腹部,聽裡面咚咚咚心跳的孩子,他的「家」就已經註定在這座亞熱帶島嶼的北部丘陵地了。

    他的後大半生,所謂的「家」將有一段時間的拔河,在記憶裡,那是彼岸之家的回眸,將日愈模糊,將停格於生命旅途的某一刻度上,例如,1949年的某一月某一日;但在他持續向前的往後歲月裡,家則是此岸此生之現實,很多的新頁於焉展開,他的長子出世,他抱著他,他牽著他,他受氣他,他忍受他,他疼愛他,他包容他;而後,他的次子誕生,他的么兒呱呱墜地,他的唯一女兒降臨。

    每一個孩子的來到,都將讓他知道自己的飄零,已然種子落土,開花結果,他將明白:自己之所以不死於戰爭,不亡於逃難,不落寞於單身的孤絕,乃因,他註定是這座島嶼上,落地生根的第一代!

    第一代的漂移者,肯定掙扎於記憶的糾結,但必然強大於落地的堅毅。

    我想起我父親,在破舊的眷舍屋頂上,自己動手換裝漏水的瓦片。我想起我父親,要我們兩個兒子,在地上鋪好報紙,他站在扶梯上油漆牆面。我想起我父親,露出皺紋的笑臉,當我們從台北返回老家,與他們這對老夫妻團聚時。

    啊,我父親,在這座島嶼上,建立了他自己的家庭。他扎了根,有了家,我們仰望大樹,心頭有了回家的座標。

    我們「回家」那麼理所當然。但,他在這島嶼上重建自己家庭的篳路藍縷,卻永遠讓我們難以想像其十分之二三!我們只能愛他。我們只能愛他。沒有他的果決,我們孩子沒有生命裡永恆的家。

 

 

作者為知名作家、台北市文化局長

照片來源:作者提供。

●經授權刊載,原文分享於作者臉書。

●專欄文章,不代表i-Media 愛傳媒立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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