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國珍》憶故友
【愛傳媒朱國珍專欄】我聽到消息時只覺得心很痛，彷彿墜入深海，窒息的沉痛。直到十二小時之後才感覺到酸澀。11月是天主教的「煉靈月」，我趕在最後一天彌撒禮儀前到教堂為你祈禱，這次終於忍不住放聲痛哭。
四年前初相識，你老成的外表帶著一股羞赧，我直覺你一定比我年輕。沒想到不久之後再次相遇，你跟我開玩笑說：「妳要叫我哥哥喔，我屬馬的。」
我從來沒喚你一聲哥哥，始終尊敬地稱呼主任。然而，這些年來，不只是如兄妹般的親切關懷，你是我的老師也是知心好友。我們在大學都主修文學，然而你轉換跑道進入公部門致力於經貿交流，成績斐然，成為重要人物。而我在傳播界歷練之後回到文學創作園地，一切重新開始。
是文學與藝術拉近了我們的距離，總是有聊不完的話題。我們從以前就不斷交換對於書法的審美，你也常常把剛寫好的字傳給我看，有次臨唐寅《自書詞》：「閑庭細草天色暝，簫簫風雨清明。萬斛春愁兼酒病，偏不肯容人甦醒。」我感覺到字裡有惆悵有柔軟：惆悵是詩意，柔軟是敦厚，果然字如其人。你謙遜地說評價太高，練字對你來說，是興趣，希望日積月累能夠追上水平。後來你臨顏真卿，我猜那陣子可能壓力大，過度工整的字跡讓我看著都敬畏，其實我沒說的是字裡行間有股壓抑與嚴肅謹慎。最後一次隔離，你背臨米芾〈蜀素帖〉，告訴我尤其喜歡「風檣陣馬，沉著痛快」的風格。我則是從你的字中看到恣意瀟灑，估計是返鄉休假的好心情。只是沒想到，這是你最後一次的人間假期。
你是良師益友，更是個願意說實話的好朋友。我這幾年發表較多的是散文集，每本作品你都認真看過，總是微笑不表示意見。九月初我們一同去國家戲劇院欣賞打擊樂演出，散場時雷雨暫歇，天際映照夕陽霞光，我剛好有工作上的難題向你請教，你不吝指正之後，終於跟我老實說：「作家最終還是要交出有代表性的長篇小說，才是真正的成績單。」你很誠實地告訴我散文只是隨筆，寫再好都是抒情，不夠寫實，無法震懾人心。你希望我能夠把握此刻的時代氛圍，再寫一本長篇小說。同時安慰我，《古正義的糖》不是不好，但是不夠深刻。
我非常感謝你的誠實建言，這正是我要聽的，只有明白自己的不足才會有進步，也只有真正的好朋友才願意誠懇提出觀點，而不是錦上添花盡說些矯情敷衍的語言。然而，這卻是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你對我的作品闡述看法。
孔子說益者三友，友直、友諒、友多聞，你全部做到了。曾經你看著我再度因為識人不明，在情關中執迷不悟，飽受創傷。有著幸福美滿家庭的你，就像大哥關心妹妹，誠懇地說：「下次遇到好對象，如果不介意，帶來讓我幫妳看看，男人看男人最準確了。」
在我面臨挑戰，即將進入全新職涯領域，慌張不知所措時，你告訴我「以簡馭繁」的道理：「守住公平公正，為集團利益著想，保持獨立性，不涉入衝突，關係看不清楚沒關係，能判斷多少算多少，細心觀察，客氣應對，不為任何利益所擊敗。」讓我安心勇往直前，闖蕩人生後半場，漸入佳境，也是因為你的鼓勵與真知灼見，成為引領方向的明燈。
你的兒子比小壯丁大幾歲，兩人在不同的地區成長，從來沒見過面，卻意外地非常相像，連你都說看到小壯丁好像看到自己的兒子，也因此，對小壯丁有幾分厚愛，更樂於分享你的人生經驗，鼓勵小壯丁勇於走向國際，打開視野。
你曾經以自身經驗勉勵小壯丁，將來進入社會，謹記兩件事，一是做事要可靠，二是反應要靈活。做事可靠是基本功，任何工作都要努力認真完成，不要抱著僥倖或敷衍的心態。被交代的任務，即使困難重重，也不要輕易放棄或否定，也許換位思考或調整方法就能完成，這就是靈活應變。
這些殷切叮嚀，言猶在耳，原本我以為我們會有很多很多時間慢慢聊，十一月初你介紹一部剛剛得到許多大獎的精采好片，讓我忍不住熬夜看完這部電影。就在前幾天還分享台北懷舊餐廳名單，我喜孜孜地回應：「我去過七成了！」也默想著你十二月返台時再一起去品嘗美食。當時你用「熱愛生活」回應我，一切都是這麼順理成章的美好，沒有人會想到，也不過幾天的光景，你因為突然間四肢無力，經過醫師診斷是脊椎中樞感染需要緊急手術，就再也沒醒來。
朋友圈裡沒有人願意承認這件事，我們全部無法面對。你只比我大一歲，生活規律，作息嚴謹，你總是溫柔寬厚地對待每一個人，你的工作團隊、親朋好友、合作夥伴，每個人提到你都是讚聲連連，你的良善品格與淵博學識，對於每件事情或每個人都是誠懇相待，總是設身處地為所有人著想，盡心盡力協調事務，處世待人圓融通達。受過你恩惠的人太多，沒有人能夠相信這個殘酷的事實。
這幾天只要一想起你，淚水就忍不住湧出。你是親切的大哥哥，也是用心教育的好老師，我們不是那種經常吃喝玩樂的朋友，但是在每個關鍵時刻，當我需要幫助時，總是第一個想起你，而你，也一定會慷慨和善地伸出溫暖的雙手提供照顧。
過去我們時常交換人生的體悟，去年我遭逢一位愛護我的長輩驟逝，你安慰我：「我很欽佩那些儒雅謙和和學識淵博的人，彷彿已經洞察人生，能夠包容一切，對強者不卑不亢，對弱者充滿同情。希望自己也能成為這樣的人。」
現在想來，這也正是你的寫照啊！
疫情期間你跟著學藝術的兒子一起畫畫，與我分享了兒子為你鉛筆素描的肖像，也讓我看你的兩幅鋼筆畫。我特別鍾愛古船那幅畫，尚未揚帆的大小兩艘船隻，在一條直線象徵的海平面上，無風無浪，彷彿即將遠行，也像是即將靠岸。過去幾次向你索求墨寶，你總是以寫得不夠好而婉拒，這次終於點頭願意送我這幅畫，因為我說：「這是一張會說話的畫，有時候是遠方，有時候是靠岸，繼續看，又像是我和兒子的大小依偎。它讓我感覺到即使無依無靠，也終會有一個屬於自己的港灣；即使歷盡滄桑，也能在心中描摹出棲息的岸邊。」
我們都是為人父母者，也都有著正在大學念書的孩子，一心一意希望自己能夠樹立榜樣，成為孩子成長路途中的燈塔。這幾天我也想著你那位和小壯丁十分相像的獨子，與持家有方的大嫂，是否能夠承受你不告而別的噩耗。因為連我這個遠方的朋友，都因為失去至交好友而傷心不已，更何況是至親呢！我在教堂裡跪在天主台前，哽咽地重複三個字：「為什麼？」這樣的君子，這樣的好人，這樣充滿正能量，對社會有貢獻的人，為什麼，連一聲再見都來不及說，就離開了呢！
去年收到你親贈的畫作，我立刻裱框掛在牆上，天天看著，鼓勵自己人生不要再迷航。但是，曾經引領我找到方向的燈塔，卻突然間熄滅了。千古知音最難覓，四年友誼在時間長河裡也許微不足道，但是你帶給我的心靈饗宴卻是無與倫比的富足。這種富足讓我忍不住貪心，渴望將友誼持續到永遠，永遠有個好哥哥、好老師、好朋友，隨時可以說心底話，不再軟弱與害怕。
今年過年，你寫下：「祝國珍才思泉湧，作品不斷，多喜樂，長安寧，行坦途，歲無憂！」如今，真想讓這些願望專屬於你，繼續活著，喜樂無憂⋯⋯
這幾天不斷回顧你的一言一行，文字與人永遠從容淡定，光明磊落！過去我們交換爸爸媽媽經時，你說：「大浪淘沙，留下的都是最珍貴的東西。我也經常和孩子交流，把自己悟到的一些道理講給他聽，讓他盡量少走彎路，不走歧路，少做無謂的事。現在看來溝通還不錯，起碼他還是一個正直、善良的年輕人。」
正直與善良，始終是我們堅持的美德。雖然你不再繼續陪伴我們走完人生路，雖然我只能安慰自己你只是去了另一個國度完成同樣使命，雖然我直到今天想起你仍然萬般不捨與悲慟，然而人生這條路，終究也只能獨行。
「言有窮而情不可終」，是韓愈〈祭十二郎文〉結語，傷逝之文難寫，就在於情感難收。珍貴的友誼，不一定能再相遇，但是正直與善良，我相信我有能力將你的理念傳遞下去。這次你來不及說再見，將來我們在天堂「再見」時，我也才好意思跟你繼續聊，也許，那個時候，你也達到自我要求的高水平書法，願意送我一幅字，如同你喜歡顏真卿那樣：「一身正氣，雄厚寬博。」
作者為大學講師、作家、廣播主持人，曾創下連兩年獲林榮三文學獎雙首獎記錄
照片來源：作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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