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治時期泰平曲盤(或稱唱片)公司印製蟲膠唱片之封套。此封套以南方廟宇及椰子樹為主題圖案設計,判斷是為了台灣唱片發行專用的宣傳封套。(摘自典藏網)
作者/林明美
既然被逼失業無法再任教職,外公憑著他的天賦與音樂教育,進入當時在台灣流行音樂界,佔有相當份量的泰平唱片公司,從1932年至1934年間,30歲到32歲時、以他的號「快齋」為名,開始歌謠創作與曲盤製作生涯。
「台灣音聲一百年」資料庫中,共收有「快齋」先生作曲七首,與他合作的作詞者有「漂舟」、「櫪馬」、「在東」等三位,其中「漂舟」、「櫪馬」都查有其人,而「美哥哥」、「放浪的歌」兩首歌的作詞者「在東」卻迄今為止不知何人,嘗試推想,有無可能就是外公本人也作詞也作曲?
根據當時唱片市場上,常有一人以不同藝名,化身為作詞、作曲甚至演唱者的可能性,以及外公善於填詞作詩,參加過全台聯吟大會,似乎也不無可能?
蟲膠唱片?黑膠唱片?
早在1914年,「日本蓄音器(唱片)商會」,就曾邀請北部客家15名藝人前往日本東京,錄製客家八音、北管、山歌、採茶戲等黑膠唱片多張,封面上並標註為「FORMOSA SONG」,意為這是源自台灣的聲音。
一般通稱的圓盤形黑膠唱片,依照其製作材質與技術,大致可分為蟲膠唱片時代(1910-1960)與塑膠唱片時代(1960-1990)。
所謂蟲膠唱片,指的是1890年研發,在唱片材質中加入東南亞地區一種名為胭脂蟲分泌物,灌錄成每分鐘78轉,單面只有4分鐘左右長度的唱片,一面通常只能錄一首歌曲。
台灣自前面提及的1914年製作客家歌曲唱片開始,才有蟲膠唱片,到1925年後逐漸普及,日本許多唱片公司紛紛來台成立分公司。當時發行的唱片內容以歌仔戲、歌子曲、山歌、採茶歌為主。
其後由於政府的提倡與本土藝人的參與,1930年代更發展出本土音樂製作公司。當時錄製的唱片,以鄧雨賢所屬的古倫美亞唱片公司與外公所工作的泰平唱片公司為例,就是發行這種78轉,雙面單曲的的蟲膠唱片。
至於塑膠唱片時代,則是在1960年後,因為以「乙烯」,也就是塑膠為基底材質的唱片,具有輕巧耐摔的特性,且單面可錄製多首歌曲,台灣唱片市場跟隨世界潮流,很快就徹底替換蟲膠唱片,成為時代主流,一般稱之為黑膠唱片。
我們年輕時愛耍酷,喜歡聽聽古典音樂,跳跳土風舞,那時不可或缺的留聲機與黑膠唱片,帶來青少年時光最多的歡樂,更是60、70年代最時尚的課外交流活動之一。
2020年10月,在二舅家開音樂會時,收藏家黃士豪先生帶來的留聲機與蟲膠唱片。
1930年代就有電影主題曲文創產業
「鄧雨賢」先生所屬的「古倫美亞唱片公司」,就是原來的「日本蓄音器商會」,在1931年美商古倫美亞(Columbia)加入後改名,並開始大量聘用創作人才及歌手,直到日本戰敗退出台灣,公司結束前,共發行約1500張唱片,可說是當時影響力最大的唱片公司。其中「望春風」、「雨夜花」、「跳舞時代」、「四季紅」等台語(即閩南語)流行歌,流傳極廣,對其後台灣流行音樂影響極大。
日治時期,1930年代,古倫美亞唱片公司出版的「望春風」唱片,由鄧雨賢作曲,純純演唱。(摘自網路)
日治時期著名女性歌手「林氏好」,曾先後擔任古倫美亞及泰平唱片公司專屬歌手,此為在泰平唱片公司時所舉辦之音樂會。(摘自典藏臺灣網站)
為什麼日本人在1930年代,會如此大力推動以台語演唱的創作歌謠呢?努力搜尋後發現,原來主要還是商業利益考量,也就是我們今日所稱的「文化創意產業加值產品」!
此為「日本蓄音器商會」台灣出張所開幕時所做的廣告,圖案意思似乎是音樂太好聽了,連當時最受大家歡迎的彰化大佛,都忍不住側過身來聆聽呢 !(摘自網路)
1932年,中國無聲電影「桃花泣血記」在台上映,為了招攬觀眾,古倫美亞唱片公司特別製作以台語演唱的宣傳歌曲。當時日人治理台灣已達40年之久,早已禁唱台灣歌謠,因而這首台語創作曲一出現,立刻受到民眾喜愛,不僅電影「桃花泣血記」大賣,同名主題曲更是紅遍各地,唱遍街頭巷尾。日本片商嚐到甜頭,開始大力提倡用台語創作的流行歌曲,來促銷自中國及國外輸入的無聲電影。
是的 !外公就是在這年,因緣際會,投身進入唱片業。
放風吹、放風吹,滿空中,隨風吹
音樂會很迅速的,分別在桃園、台北舅舅家舉行。當主唱鶯兒高亢的女聲「放風吹」童謠響起時,高齡93歲及87歲的大舅、二舅,好像回到童年,開心的手舞足蹈之餘,大舅更不禁流下思念的眼淚。
患有失憶症的96歲大阿姨,早已不認得人了,後來在病房中聽到特意帶去播放的「放風吹」時,眼睛一亮,居然高興的說出:「這是邱創忠先生做的歌曲」!
想來在大阿姨的記憶深處,從沒忘記她的「多桑」。
而沈浸在「放風吹」與「多桑」童年回憶中的大舅,在音樂會後約兩個月,也告別人世。
1934年,由泰平唱片公司出版,快齋作曲、漂舟作詞、鶯兒演唱,泰平管弦樂團伴奏,唱片兩面分別為「放風吹」及「天黑黑」單曲 。(摘自台灣音聲一百年網站資料庫)
2020年10月,在大舅家舉辦的音樂會,左一為收藏家黃士豪先生,左二為台灣音樂研究者陳婉菱小姐,右一為大舅邱垂堂先生,右二蹲者為台大音樂研究所前所長王櫻芬教授。
在音樂會中,隨著專家們的訪談,大舅回憶起「多桑」教唱「囡仔歌」時的情景。他說,「多桑」平時是不隨意唱兒歌的,只在外出恰好遇到歌詞中提到的情景時,才會忍不住熱情教唱。比如看到草仔圃上許多人放風箏,天上飄著高高低低、有紅有白的美麗風箏時,常會唱起:
放風吹、放風吹、草仔圃、人真多,
有的企、有的坐、咱那來、去放風吹,
放風吹、放風吹、滿空中、隨風吹,
有的紅、有的白、咱那來、去放風吹…。
教唱「天黑黑」的時機,則是在天空落水,看見有人撐傘,或看見青蛙在水中跳躍的景象時。
臺灣民間早就傳唱過許多不同版本的「天黑黑」,現在大家熟悉的「天黑黑」,是1965年左右,由音樂教育家林福裕,整理民間童謠,再以合唱方式改編而成的。而外公的「天黑黑」,則是早在30年前,以民間童謠為基礎,於1934年錄製而成,曲式簡短、輕鬆自然(歌詞摘自台灣音樂一百年網站):
天烏咧落雨,從勢會落歸埔,雨傘滿街路,雨水一點一點洗著路。
田土焦有有,烏暗雲坎歸重,棕蓑囥厝頂,雨水一粒一粒沃苦苓。
快齋 !不快齋 ?
外公在泰平錄製的唱片,為何沒能如其他日治時期的台語流行歌曲一般,廣為流傳後世呢?這個疑問因缺乏相關記錄自然無從猜測,不過,唱片出版後數年,泰平便被其他公司購併,民國後幾乎看不到這些唱片,或許是原因之一 !
另外,泰平唱片公司在1933年發行的「時局口說:肉彈三兄弟」唱片,被認為歌詞內容有詆毀戰場英雄嫌疑,引發警方開始監控唱片市場。至1934年發行的「街頭的流浪」,被評為「歌詞描述景象,通篇是頹廢的生活氣氛,飄蕩在一種無以名狀的壓迫感中,可說是充滿虛無主義,自暴自棄的想法。」,因而成為全台第一首被查禁的禁歌。
這種情形,再加上其他唱片公司發行的一些被認為情意曖昧或嘲諷的唱片,促成台灣總督府在1936年成立「唱片檢閱室」,採「事前審查制度」,開始操控唱片市場。
這些不自由的限制因素,或許也是泰平唱片公司結束營業,而外公也在1934年離開唱片界的原因之一吧 !
重回教職,做校歌
外公所作歌曲「美哥哥」,輾轉流傳到東南亞,戰後被菲律賓芳聲公司重新發行,唱片的一面是「美哥哥」,另一面則是鄧雨賢先生作曲的「望春風」。這首「美哥哥」在台灣,也曾被改良為歌仔戲曲調,知名歌手陳芬蘭也曾唱過,可說是外公作曲中較為知名的一首。
另一首「跳舞進行曲」雖沒有被收錄在台灣音聲一百年資料庫中,但卻在馬來西亞被發現,可見當時台灣流行音樂流傳之廣。
1934-1936年間,外公擔任鍾番先生(前大同商事/現金蘭醬油創辦人)酒類專賣合夥人暨宣傳銷售部長,並創辦桃園第一個管絃樂團雄志會(1934-1940),並有附屬歌舞團,任團長及指揮。此為「雄志會」時期與團員合影,中間坐者為團長兼指揮「邱創忠」先生。
外公在泰平唱片公司時間並不長,才短短三年,或因大環境不再自由的氛圍,也因同鄉好友的力邀,遂離開泰平進入商界,並在好友贊助下,創辦桃園第一個管絃樂團「雄志會」及「附屬歌舞團」,由外公擔任團長及指揮。
為什麼稱為「雄志會」呢?想來外公在唱片公司被政府監督,創作者「雄志」難伸的情形下,想要在體制外,再努力實現「雄志」夢想吧!
有一段新聞報導,「雄志會」樂團在1938年,桃園神社峻工時應邀舉辦音樂演奏,並提到由指揮「邱創忠」先生,帶領三十五名團員演出。報導中已不見「快齋」先生,轉而改用本名了。可以想見離開泰平後,外公在音樂界雖然還是相當活躍,但已不再是那麼縱意抒情「快樂的查普人」,表演的曲目也以「愛國行進曲」等「政治正確」路線為主。
其後,隨著外公工作轉換,「雄志會」也就解散了。
1938年,,新聞報導外公創辦的「雄志會」在桃園神社竣工時演出,並提到由指揮邱創忠先生,帶領三十五名團員演出。(摘自網路)
這兩張歌舞照片應該也是「雄志會」(1934-1940)時期的歌舞表演。
台灣光復後外公棄商從政,自修漢語,考上公職,進入台灣省政府民政部門,在大溪、復興地區,擔任三民主義宣導員,其後並獲選為第一屆八德鄉民代表會主席。
但他始終未能忘情於教職與音樂,因而在1952年,又回到當初被迫離開,原名「大湳公學校」,後改名為「大成」國民小學擔任校長,前後三任,長達13年。並為大成國小,東門國小,八德國中校歌譜曲。
大成國小後來也成為桃園市數十所小學中,有音樂班的三所學校之一。
作者簡介
林明美,台灣桃園人,台大人類學系畢業,國立台北藝術大學傳統藝術碩士暨傑出校友,文化大學都市計劃博士,一生熱愛文學寫作,長期視博物館發展、文化資產、考古遺址保存為己任。
她是新北市十三行博物館創館館長,一手打造該館和八里左岸的相依共存關聯,並曾擔任國立故宮博物院及歷史博物館展覽組組長等職,現任靈鷲山生命和平大學籌備處主任。
林明美為桃園蘆竹區望族後代,家族多從事教育及治理鄉里事務,日治時期更有叔祖赴日求學或留學滿洲、創業等。偶然機緣下接觸學界相關研究出版,揭露家族自清代歷日治至現代以來,與當代社會的淵源,燃起她血液中一直存在的探索DNA。
本系列文章以她的家族為經,聯結歷代社經文化脈絡,兼具史實與趣味性,極具可讀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