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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凡看西潮》為神而戰?俄烏戰爭裡的宗教因素

優傳媒/ 2022.05.02 08:42

這場戰爭的性質,不僅是恐怖暴力的展現,也是植根於宗教意義上的大衝突。諷刺的是,這場宗教戰爭是東正教徒打東正教徒,雙方信仰的是同一個上帝,讀的是同一本聖經。(圖:基督教救世主主教座堂,是莫斯科及全俄羅斯牧首的教堂/取自網路)

 

作者/王 凡 

 

俄羅斯侵入烏克蘭的戰爭,重創全球經濟,也打亂了二次世界大戰後的國際秩序。烏克蘭左鄰歐盟國家,右接俄羅斯,自蘇聯解體後,數十年來想脫離俄羅斯的脅迫陰影而不可得。西方國家則各懷鬼胎,多方利用著烏克蘭國內的紛亂情勢。多年來烏克蘭的政治動盪使民無寧日,加上貪污橫行,寡頭獨佔,以致經濟衰退,民生凋敝。二〇一八年國際貨幣組織(IMF)數據顯示,民主國家陣營裡的烏克蘭已經取代摩爾多瓦,成為歐洲最貧窮的國家。

 

烏克蘭的政治腐敗在歐洲也是數一數二,窮困加上貪瀆腐敗,造成國勢長期積弱,俄國全面入侵烏拉克,企圖幾日內予以征服,此一因素自是在俄國總統普亭(Vladimir Putin)掂量之中。

 

俄羅斯正教會的分與合

烏克蘭與俄羅斯的人民大都信奉東正教,二〇一八年底以前,烏克蘭正教會隸屬於俄羅斯正教會,受其牧首(Patriarch)管轄。俄羅斯正教會在歷史上曾因布爾什維克革命處死沙皇,以及共產主義與資本主義之間的對抗與仇恨,一分而二。以俄羅斯為基地,總部在莫斯科的稱「俄羅斯正教會」(Russian Orthodox Church, ROC)。其他的東正教徒散居西歐、澳洲、紐西蘭、希臘、塞浦路斯、烏克蘭、白俄羅斯、喬治亞、亞美尼亞、摩爾多瓦等國家。以美國為基地,總部在紐約的稱「境外俄羅斯正教會」(Russian Orthodox Church Outside Russian, ROCOR,或稱Russian Orthodox Church Abroad)。

 

二〇〇七年五月十七日,在普亭精密擘劃下,分裂八十年的俄羅斯正教會再度合一,這是歷史大事。是日俄羅斯正教會主教座堂「莫斯科基督救世主教堂」(Cathedral of Christ the Savior )」裡擠滿全球各處去參加合一簽約儀式,見證這歷史性一刻的東正教徒。曾公開宣稱自己是東正教徒的普亭,蒞場致祝賀詞。這場世紀的宗教再統一,摻雜著濃濃的政治味,普亭曾說過:「我們國家雖是政教分離,但是國家與教會在人民的靈魂中,卻是合一的。」話說得優雅,但在普亭治下,俄羅斯東正教已成為俄羅斯民族主義的象徵。他統一俄羅斯正教,自然也擴散了俄羅斯正教在美國與西方的影響力,「境外俄羅斯正教」的網路與會眾,都可以成為俄羅斯意識形態擴張的利器,普亭當然冀望,境外俄羅斯正教徒也會向俄羅斯獻上忠誠。

 

以東正教信仰為基礎的民族主義,是普亭政權意識形態的資源,在向世界推廣普亭主義時,俄羅斯正教正是普亭政權外交政策上的使力工具。

 

然而當普亭的大軍進入烏克蘭境內大肆轟炸,導彈、砲彈在城市中爆炸,婦女、兒童被炸得血肉模糊,平民橫死溝渠、曝屍街頭的畫面傳到全世界,各地「境外俄羅斯正教」憤怒地譴責俄羅斯正教會牧首基里爾(Kirill 或Cyril)對俄國發動侵略戰爭的支持,紛紛與俄羅斯正教會劃清界線。短短不到十五年的時間,俄羅斯正教會的大分裂又開始步上歷史舞台。

 

宗教作為工具

舊蘇聯檔案資料顯示,現任俄羅斯正教會兼莫斯科正教會牧首的基里爾和他的前任阿列克謝二世(Alexius II) ,都曾經做過蘇聯國家安全委員會(KGB)幹員,但他們二人從未承認,遑論為此說過懺悔道歉的話。在俄羅斯入侵烏克蘭戰爭發生後,基里爾在言談中避開用「戰爭」或「入侵」這樣的字眼,而是稱之為「時事」(current events),以配合政府禁止稱俄烏之戰為戰爭或入侵的說法。在戰事開始後,基里爾為前往烏克蘭戰鬥的俄羅斯士兵祝禱,誇讚俄羅斯的「特殊軍事行動」非常正確。由於烏東的頓巴斯(Donbas)曾舉辦過同性戀大遊行,基里爾在三月六日主持的東正教大齋節(Lent)起始主日的彌撒證道中指出,這正是俄烏「衝突」的原因之一,同性戀遊行使烏克蘭墮入俗世勢力的俱樂部中,所以這是一場順從上帝的律法、為了人道而做的對抗罪惡、具有形而上神聖意義的鬥爭。他稱烏克蘭是「邪惡力量」,所以,「我們所談的是對人類的拯救。」他說:「看到違犯、摧毀上帝律法的行為,我們絕不容忍,神聖與罪惡之間的界線絕不容模糊。對於散佈罪惡的人,我們更不容忍。」他說,他所支持的,是普亭的「屬靈意象」,入侵烏克蘭是一場聖戰,一場正義之戰,是為了俄羅斯族(ethnic Russians)「永恆的拯救」(eternal salvation)。

 

俄羅斯正教會兼莫斯科正教會牧首基里爾。(圖/取自網路)

 

基里爾對於俄羅斯的軍事行動的背書已經不是第一次。二〇一五年俄羅斯軍事介入敘利亞內戰,以及二〇一五年發兵併吞克里米亞時,俄羅斯正教會的教士們在他領導之下,都為俄軍的轟炸行動精確無誤給予祝禱。

 

俄羅斯教會已經被共產主義壓制了幾十年,教堂財產為國家所攫取。莫斯科基督救世主主教座堂曾在一九三一年被夷為平地,以便建立政治會議中心。但是人民對於正教信仰是始終如一的,二〇一五年的一項調查,百分之七十一的俄國人自認自己是正教徒,百分之五十七的人說,做為一個俄羅斯人,追隨正教信仰很重要。眾多的俄國人認為,教堂在他們的生活中至關緊要。這就給掌權者一個有利渠道,透過信仰,利用教堂,將俄羅斯價值的單一異象灌入人心。

 

普亭掌權以來,厲行民族主義是國家的基本政策,他意圖恢復過去三百年來俄羅斯帝國時代的燦爛光輝。如果民族主義成為一種絕對價值,自身就成了偶像,成為一種信仰,那就沒有理由不可以消滅任何可能威脅到它的人。二〇〇七年普亭將核子武器與東正教描繪成俄羅斯社會的兩大支柱,保障了外在的安全與國家的道德精髓。確切地說,東正教是普亭維持內部安定,推動俄羅斯民族認同異象的有力工具,基里爾則是他的鐵粉、盟友、馬前卒。基里爾曾形容普亭的掌權是「神蹟」,為俄羅斯正教會帶來絕大利多,馬屁拍得震天價響。

 

宗教作為武器

普亭統一了俄羅斯正教,但他從來就將正教信仰的真理尺度緊捏於手掌心,不容許任何教堂裡的福音證道與他的政策相左。正如匈牙利強人歐爾班(Viktor Orbán)對敢於對其政策提出異議的教會,一貫用暴虐手段控制。歐爾班深知,東歐的強人之所以深具吸引力,受民眾崇拜,因為他們能讓同胞們感覺到,他們是在跟「正港」的敵人作戰,並且一定得勝。這正是普亭宗教策略的路數-操縱信仰,消滅對手。

 

所以宗教是普亭手上的一個好用的鬥爭武器,在他侵犯烏克蘭的前兩天,他在電視鏡頭下發表了一個小時的演講,為他後來自稱的「特別軍事行動」做了意識形態上的合理化辯護,言詞中頗帶著宗教味。他說:「烏克蘭是我們歷史文化上、屬靈空間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在大軍侵入烏克蘭後,普亭讚揚俄羅斯軍隊在作戰時肩並肩,互相扶持,他引用聖經《約翰福音》十五章十三節「人為朋友捨命,人的愛心沒有比這個大的」經文,來激勵士氣,將俄羅斯軍隊定調為正義之師。

 

在普亭電視演講後兩天,基里爾立即向俄軍領導幹部發佈一篇宣告,為普亭對俄羅斯人民所做的崇高而負責的服務,表示感恩戴德。他宣稱,「俄羅斯正教會永遠為同胞的愛國教育鞠躬盡瘁,而軍中服役是一種愛鄰舍的福音的鮮活展示」。數小時後,俄羅斯的飛彈、砲彈便在烏克蘭如雨落下。

 

長期以來,基里爾便在他的言論中摻入一種歷史說詞,即,過去蘇聯的許多加盟國,都是一個民族、一個共同宗教來源,是一種跨俄羅斯領域或文化,包括俄羅斯、烏克蘭、白俄羅斯、摩爾多瓦、哈薩克斯坦等國,以及全球在種族上屬於俄羅斯種,操俄羅斯語的民族,統稱「神聖俄羅斯」(Holy Russia)或「神聖羅斯」(Holy Rus’)。這就是「俄羅斯世界」,結合靈性,擴張領土,以莫斯科為政治中心,基輔為屬靈心臟,而那宗教領袖理所當然就是基里爾本人。

 

普亭執政,融合宗教與民族主義,捍衛保守價值觀,如反墮胎、反同性戀婚姻、反女性主義、反多元性別人權等,表現得像基督教保守主義價值的捍衛戰士,一度贏得許多西方基督教領袖包括葛福臨(Franklin Graham)牧師在內的普遍認同、稱揚。葛福臨甚至誇大地說,好幾百萬美國人都會歡迎普亭參選美國總統。由於部分西方教會的護持,國內又有正教領袖基里爾的歌功頌德,再加上一套將烏克蘭和鄰近國家定調成「俄羅斯世界」一份子的歷史論述,於是普亭與基里爾兩人的夥伴關係,為俄羅斯入侵烏克蘭打造了意識形態和神學的雙料根基。

 

普亭與基里爾哥兒倆好。(圖/取自網路)

 

教會的噤聲

根據「佩尤研究機構」(Pew Research)二〇一七年的調查報告,烏克蘭民眾信奉東正教的人口比例有百分之七十八。全方位「去俄羅斯化」原就是烏克蘭多年來持續未歇的動作,許多政治作為激挑著俄羅斯敏感的神經。二〇一八年十二月十五日,烏克蘭正教會宣布,脫離從十七世紀以來一直從屬於俄羅斯正教會的地位而獨立。連信仰也要去俄羅斯化,此舉深深觸怒普亭與基里爾,他們指斥烏克蘭正教會為製造分裂的叛徒,戰爭隱患逐漸浮現,俄羅斯發動戰爭又有了宗教口實。普亭宣稱,俄羅斯的軍事行動,是要糾正烏克蘭所做的災難性歷史錯誤,這錯誤造成兩國從一個宗教中分裂,而烏克蘭當局奪走一些原屬於俄羅斯正教會的教區,俄羅斯一定要保護它在烏克蘭境內的教會。

 

烏克蘭正教會十分明白,這場戰爭的性質,不僅是恐怖暴力的展現,也是植根於宗教意義上的大衝突。諷刺的是,這場宗教戰爭是東正教徒打東正教徒,雙方信仰的是同一個上帝,讀的是同一本聖經。

 

對於絕大多數烏克蘭人來說,普亭和基里爾無視於烏克蘭人長期要求獨立的歷史,那是基本的國家認同問題,沒有一點折扣可讓;普亭不斷宣稱烏克蘭在歷史上屬於俄羅斯的一部分,那是逼烏克蘭走向死路。二〇二一年七月十二日,普亭發表一篇文章,聲稱俄羅斯與烏克蘭在認同上是一個民族,烏克蘭總統澤倫斯基(Volodymyr Zelensky)第二天立即還擊,說若是提到兄弟同胞,俄羅斯與烏克蘭的關係就像該隱與亞伯。

 

民族主義與宗教狂熱的結合,可以製造出巨大的仇恨與「為神而戰」的搏命意志,一個有強大政治企圖與野心的狂人只要稍加撩撥,一場血腥慘烈的戰爭隨時可以爆發。

 

世人也許已經淡忘,在一九一四年到一九四五年之間,歐洲與蘇聯兩地死於無情戰火與暴力的人數超過七千萬。而最殘酷的暴力,大部分來自宗教改革的起源地德國。利用科學理性來設計高效率暴行的,是那些有著基督教信仰、生活於最優雅文明社會裡的菁英。而面對納粹對猶太人的大屠殺,絕大部分的德國教會是噤聲的。

 

普亭大軍入侵烏克蘭時,一些西方基督教福音派教會領袖向俄羅斯教會喊話:「你們的潘霍華(Dietrich Bonhoeffer)在哪裡?」

 

在俄羅斯,天主教與基督新教都是弱勢宗教,教會裡不是沒有潘霍華,然而對不容異議、極權統治政權下的俄羅斯教會來說,西方這樣的喊話顯得空洞蒼白,因為德國神學家潘霍華牧師在二次世界大戰期間反納粹,被絞殺於獄中。

 

(本文經校園雜誌授權刊載)

 

作者簡介

王凡,資深媒體人,專欄作家,北京大學哲學博士。曾任中廣記者、節目製作人、主持人,以及駐溫哥華特派記者,擅長探討西方文化現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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