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02太魯閣號失事周年專題】
「時間，雖然能把難以抹滅的心靈傷口縫合，但時間，卻無法抹去永難消除的心理傷疤」！
2022年3月28日凌晨2點，位於花蓮及宜蘭蘇澳間的蘇花改等路段進行交通管制，這一天，臺鐵將2021年「0402台鐵408次太魯閣號事件」(下簡稱0402事件)死傷最嚴重的第7、8車廂，在「0402事件｣即將屆滿一年之前，正式從台鐵和仁火車站移至台鐵桃園富岡基地存放。 3月29日夜間23：30開始，花蓮縣消防局在鐵路隧道進行考驗各單位的協調管制能力救災演練，所有演練參與人員用心投入救災演練的學習與協調，在0402事件周年前夕，再度看見這群救災勇士走入火車隧道的身影，從他們對救援工作學習與精進的神情與投入，這份堅持的使命感，看見他們逐漸走出0402事件心靈傷疤的陰影！ TCnews慈善新聞網「0402事件」採訪團隊從2021年事件發生後，到2022年3月，近一年的時間，一直與當時投入救災第一線的警消人員保持互動與關懷，這一年來，包括第一線人員如何走過見證無常所產生恐懼的陰影、警消主管與政府部門對「創傷後壓力症候群｣心輔的機制與看法、當時協助輔導的醫療與心輔體系的輔導看法，及救災第一線的警消人員個人如何自我療癒等面向，做有系統且深度的探討。 【站在搶救第一線的他們！一年後的心境變化】 2021年0402事件發生重大死傷，當時擔任花蓮縣花蓮分局長的郝心誠說，單位內年輕同仁剛畢業就第一次處理這麼大的災難，特別是鑑識同仁，要面對這些殘破肢體、家屬的悲痛，這都是一些比較負面的情緒，警察也是人，一定會受到情緒上的悲痛，這都不可避免。因此，在殯儀館就啟動同仁輔導機制。 郝心誠提及，警察機關有心理輔導機制，但大部分的人都怕被「標籤化」，因此當時請慈濟幫忙，有討論到心理諮商用團體力量來進行，警察同仁面對這種重大事件，後續要紓壓、尋求醫療慰藉，因此需要辦這些活動，讓幕僚主管知道去關心同仁。 成效如何？連包括郝心誠在內的警政主管都沒辦法評定，因為郝心誠在執行0402事件救援中，自己也受到心理上的衝擊。 2022年2月中旬的某日，一個休假日，在花蓮市南濱海邊看到一位或坐或站望海深思的身影，這是郝心誠調離花蓮警分局長前，最後一次在海邊駐足。在海邊，透過望海；他，希望在離開花蓮之前，對這個讓他難以忘懷的土地暫別，也希望調離花蓮前往嘉義任職後，能有個嶄新的陽光起點。
從警多年的中階警官郝心誠在經歷過重大災難搶救後，依然避免不了揮之不去的陰影，而其他第一線且投入搶救線上的年輕搜救人員，面對重大死傷無常到來的心境又是如何調適？ 花蓮縣消防局美崙分隊分隊長温宗豪提及，0402事件發生後，當時，他在第一時間與同仁抵達現場，雖已有著豐富救災經驗，但看到現場慘況內心仍是戰戰兢兢、戒慎恐懼，隧道裡死傷人數實在太多，生死抉別著實讓人鼻酸。 勤務結束後，他會特別關心參與搶救任務弟兄的心理狀況，當時花蓮縣政府有辦理團體心靈講座課程，温宗豪前後前往縣府兩次，一開始是讓與會者先舒壓、把心裡的情緒發洩出來，他把自己內心想講的話講出後，加上信仰及禱告，內心平靜也沒有影響生活。 温宗豪回憶說，當時在隧道內搶救時，看到有同仁出現精神恍惚、執勤怯步狀況，他就會安排先不要到車廂內，請他幫忙其他工作，回到隊裡也會觀察同仁狀況，相約一起泡茶聊天、運動等，不會特別去問是不是心理受到衝擊與影響，透過回隊後輕鬆聊天的方式，來消除同仁的心理壓力與陰影。 温宗豪說「時間是最好撫平傷口的良藥」，消防員不斷被訓練面臨各種災難現場危急搶救，心理抗壓力更要強大，在救災現場只一心要把人命救出，事後回想，心裡才會覺得當下真的是非常危險及慘烈。
如果有機會重新選擇，還要從事消防工作嗎?「會！」温宗豪表示，仍然會選擇消防救災的職業，堅持永不放棄任何一絲希望和一點努力，都要搶救到最後，這才是對每個生命的尊重。 另一位從事消防工作15年的花蓮縣消防局特搜組員蔡旻諴提及，沒有人會願意一直想起每一個救災案件，也沒有人會選擇遺忘每一次執行的搶救經歷，不刻意提起，是因為已經從中學習，經歷成長；反覆地讓自己沉浸其中，並非一個好的調劑方式，這也體現在當次事件的所有關係人身上，我們一直都在成長，一直都在改變，努力讓自己更能勝任每一次的搶救，致力於完善每一個救援的方式。
0402事件當天，前往支援交通勤務的花蓮分局巡官林廷諾提及，當時他在仁和事件現場附近執勤，看到列車翻覆這麼嚴重，思忖自己不是本地人，也需搭火車返鄉，事件發生後那幾天，工作繁忙、高壓，之後到殯儀館協助家屬辨認大體，那陣子心情極為低落。 林廷諾說，後來接受警局安排慈濟醫院的針灸、芳療，再透過找朋友聊聊天，告訴自己這是自己的工作。大約是在殯儀館任務完成後一個月，才終於覺得結束、放鬆。 在0402事件中，警方鑑識人員的身心狀況，一直是警局長官關心的重點，從事鑑識工作22年的花蓮縣警察局鑑識科長呂政鴻說，0402勤務告一段落後，他到台北上課，他還記得，他所搭的是太魯閣第6車廂，這趟北上行程，車上其他乘客似乎感受不到恐懼，但他卻無法跟過去一樣睡著，因為事件列車的每一節車廂他都走過，雖然是不同列車，仍會浮現車上相關位置的慘況及罹難者位置。 呂政鴻提及，0402事件後搭火車會挑車廂，儘量避免坐在前面車廂，呂政鴻也提到，或許「時間」是最好的療效，最近搭車就沒有不安的狀況。呂政鴻表示，那段記憶暫時抽離、結束任務就好，對呂政鴻的幫助，就是「時間」。
【輔導搶救第一線的他們！政府及單位主管能做什麼？】 面對第一線搶救人員心理創傷關懷問題，花蓮縣消防局長林文瑞指出，0402事件後，花蓮縣消防局立即注意到第一線警消心理關懷問題，當時包括花蓮縣政府、慈濟醫院、花蓮縣諮商心理師公會主動提出協助、提供管道，一些宗教團體也有來提出協助收驚。 林文瑞認為，「創傷後壓力症候群」也不是短暫可以處理，有些目前可能感覺不怎麼樣，可能1-2年遇到某種情境，心中的魔鬼就跑出來。 內政部消防署訓練中心主任梁國偉認為，強化消防人員的心理，可以透過不斷的訓練養成。訓練是消防人員最大的福利，有完備的訓練，技術、體能、心理都已經健康，去執行救援任務，先保護自己再去救人。「如果自己保護不了，原本要救一個，變成別人要多救一個人或一組人，這不是我們所願意看到」。
內政部消防署蕭煥章署長指出，消防人員訓練目標就是讓他們具有專業職能救人於難，為了達成這個目標，心理的素質與需求也相對高，在訓練過程我們有注意到這塊，同時兼顧技能與耐壓能力培養。 蕭煥章署長指出，他本人是透過宗教信仰，證嚴法師也曾對他說：「每一個人不管是什麼教義，都要有一個心中信仰，讓心理上的壓力能夠昇華，不會陷在過去發生的情形一直爬不出來」。
蕭煥章說，公務員本來就有EAP（員工協助方案，Employee Assistance Programs），員工遇有法律、心理、生理、家庭這些問題時可以請求協助機制，而縣市政府也會與心理輔導機構簽有合作協定，當員工有需要時可以提出申請。 但蕭煥章也提及，同仁不一定願意把內心世界說出來，因為他們會有「我要救人怎麼能被救」的心態，在0402事件後，消防署為此也特別在2021年9月16日函頒「消防機關因應重大災害事故創傷後壓力症候群指導原則」，立法院也有諸多立委對此表示關心，最近消防署也找來對PTSD有專業經驗的專家學者組成諮詢委員會，針對第一線同仁遇到的問題，尋求有效與便利的方式，來協助與排除同仁心理的創傷。 【關懷0402事件搶救第一線的他們！輔導後的專業建議】 0402事件後，花蓮慈濟醫院第一時間在花蓮殯儀館設站，針對救災人員、家屬提供心理諮商、中醫義診、芳療紓壓等服務，之後再到各 單位舉辦心理諮商課程。負責這次專案的花蓮慈院精神醫學部心理治療及諮商中心主任林喬祥醫師指出，經驗過創傷性事件可能會出現，三個大類: 林喬祥醫師提及，這些徵狀有些人在事件過後就發生，但也有前期看起來還好，但經過一段時間才出現，若是超過一個月才發生，或一 個月內出現徵狀，但持續超過一個月，這是一般講的「創傷後壓力症候群」，真的需要醫療評估跟協助。「創傷後壓力症」(Post- traumatic Stress Disorder, 簡稱PTSD)。另外一類是遲發性PTSD，事件後無徵兆，或是出現一點點反應，到半年後才發生。 林喬祥說，「時間可以發揮療傷的作用，但療傷不是只有時間能做，也許還沒到痊癒就撐不下去」。時間可以療傷，心理治療也需要時 間，只是尋求身邊的人協助，「有人陪著，你可以不用自己一個人去面對這些事情。」
啟宗心理諮商所副所長李昌萬說，很多人把救災人員當英雄，但對消防人員來講，這或許是沉重的期許。李昌萬曾在針對警消人員授課的課堂說：「你們就是英雄，但當英雄久了，如果有一次失敗，就很容易掉到谷底，很容易被擊潰」。 其實包括常接觸搶救狀況的第一線人員在內，面對無常時，再堅強的人都有可能無法承受一些心理傷害，有時，內心英雄主義是一種情緒無法平復的阻礙，就如同李昌萬提及「大家讚美你可以開心一下，可以當英雄，可是不要開心太久，不要忘記你們是『人』，可以哭，哭完就當正常的『人』吧!」。
【身為搶救第一線的他們！個人自我療癒怎麼處理？】 從行政體制上、醫療、心輔、社工關懷之外，對於第一線搶救人員面臨包括「創傷後壓力症候群」與職場或勤務特殊的壓力，宗教與信仰的力量，也佔有極大的撫慰力量。 從訪談搶救第一線的人員的回饋可以得知，從事搶救第一線的人，有些確實是需要心靈慰藉的，而心靈慰藉的方式雖然會因不同信仰、不同宗教而有不同的作法，但「安心」、「平安」的心理期待是相同的。 花蓮消防局吉安分隊黃靖婷說，她本身就會隨身戴護身符，平時出勤務，「裝備當然就是我們的護身，而護身符就是自己心靈的安心」。
【結語】 從整個訪談過程中，我們發現，以0402事件心輔為例，政府是有具體關懷的機制與動作，但包括受輔導對象時間與心態及單位屬性等主客觀因素與變數影響，可以看到，無法讓整個政府輔導關懷機制發揮效用。 另外，有關醫療體系及社福體系甚至民間宗教與慈善團體，在針對協助第一線搶救人員心輔角色上，確實扮演著重要的協助角色，但從0402事件輔導過程來看，公部門在結合民間協助這部份，尚未建立起合作機制，目前還是處於公部門需透過與民間團體的公關或私人交情拜託，或上述團體主動洽詢協助的現狀在互動，這部份仍有待改善。 在透過公部門啟動關懷或投入正式心輔機制或治療之外，我們發覺，透過宗教與信仰進行自我療癒現象，對第一線搶救人員而言，所佔比例並不低。隨性、自在、隱私、心靈寄託、內心與信仰對話，是透過信仰與宗教自我療癒，或許所謂神佛在實體上，但在需要告解、祈願，想要有心靈寄託的眾生心靈裡，它們卻是具有實體的療癒實效。 2022年三月初春的花蓮，近一年前，投入搶救0402事件的基層警消與搜救人員，值勤如常、訓練如常，在通報意外事件出勤的當下，聞聲救苦、災難搶救的使命依舊，就如同花蓮縣消防局美崙分隊分隊長温宗豪說的，他們仍然會選擇消防救災的職業，「堅持永不放棄任何一絲希望和一點努力，都要搶救到最後，這才是對每個生命的尊重｣。
撰文／林弘展、陳誼謙；攝影：蔡哲文、陳誼謙、施哲富、黃思齊，照片提供：郝心誠、呂政鴻、黃靖婷繪編：曹雲淇、張而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