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鵬堅和他的夫人彭豐美。彭豐美是澎湖人，陪江鵬堅律師走出一條不一樣的路 ，一直以來行事極為低調。江鵬堅過世後 ，民進黨兩位總統都曾表示要去江家拜訪，她和子女都予以婉拒。丈夫一生為台灣奮鬥，死後21年卻被說得那麼不堪，令她痛苦萬分。(圖/邱萬興提供)
作者/陳婉真
12月15日是民進黨創黨主席江鵬堅逝世的日子，他是在2000年陳水扁當選總統那年過世的，得年60，還沒到法定退休年齡就走了，讓人無限懷念。
我在1989年5月19日鄭南榕出殯時，突破黑名單回台並公開現身。那天出殯隊伍走到總統府前，詹益樺突如其來的自焚，長長的送葬隊伍悲戚和憤怒交織，我在很多伙伴的保護下安然離開現場。幾天後葉菊蘭又邀我去住她家，國民黨政權第一次碰到這種事也不知所措，他們找不到理由，更不敢到葉菊蘭家逮捕我。
在雙方僵持不下時，江鵬堅和李勝雄兩位律師特地到葉菊蘭家和我長談，他們說，警方和他們協調，希望我能去一趟分局，作完筆錄後就讓我返回住處，不會再有任何監控或逮捕行動。兩人告訴我說，此舉等於把以往國民黨一再否認的黑名單問題枱面化，用法律問題來解決，對未來突破黑名單這種「黑政策」開了一條法律解決的道路。
美麗島事件後，江鵬堅(右)和張政雄是林義雄的辯護律師。張政雄是林義雄台大法律系同班同學，江鵬堅是姚嘉文和林義雄多年工作伙伴，都是彼此信任信賴的好朋友。
他們並向我表示，依法我可以聘請3位律師，除了他們兩位之外，特別又找了女性的蔡明華律師，台灣首宗突破黑名單的法律案就此由他們3位幫我義務辯護。我的罪名是「違反國安法」未經許可入境（最重可處3年有期徒刑），被判處5個月，得易科罰金（該法條後來由最後一位黑名單人士黃文雄提出釋憲案，經大法官558號解釋文作成違憲的解釋，黑名單正式走入歷史）。
那是我第一次和江鵬堅認識，他已經卸任民進黨主席。
我後來才知道，早在1973年，姚嘉文和林義雄成立了為貧民提供法律服務的「平民法律扶助中心」，江鵬堅也參與其中。他也曾和呂秀蓮共同針對離鄉、被棄、被強暴的女性，發起設立「保護妳電話服務專線」。更早之前的1970年，他和一群志同道合的律師以及法界人士創立「比較法學會（今台灣法學會）」，是台灣重要的法界團體。
1972年姚嘉文(左)、江鵬堅(中)與呂秀蓮的兄長呂傳勝(右)一起去美國舊金山訪問。隔年，江鵬堅加入姚嘉文、林義雄律師為貧民提供法律服務的「平民法律扶助中心」。
被依違反國安法判處5個月，我當然不服，本來想去坐牢，但郭倍宏說後續還有很多事要做，叫我繳完罰金趕快赴美一趟。那一趟除了訪問十多位日本及美國的黑名單人士之外，最重要的是到加拿大去找鄭自才，當面和他討論闖關回台的事。1990年一整年，黑名單人士前仆後繼一波波回台，是黑名單抗爭的最高潮。
所有這些黑名單的街頭抗爭，江鵬堅沒有一次缺席，他雖然已經卸下黨主席的職務，在街頭遊行或抗爭中，警察看到他多少會給予相當的尊重，也是對基層兄弟的一種保護。直到今日，早年街頭兄弟談到「椪柑」，語氣依舊滿懷尊敬與懷念。椪柑是兄弟們對他的暱稱。
至於第一次聽到江鵬堅的名字，是1986年間陳文茜到美國，講到當年5月19日，鄭南榕發起「反戒嚴」的「519綠色行動」。那是戒嚴時期第一次直指核心，主張廢除戒嚴的群眾運動，警方如臨大敵，把黨外人士層層包圍在龍山寺廟埕裡，圍觀的群眾無懼鎮暴警察的威嚇，不斷有人從場外丟包子、飲料等食物，讓遊行人士充飢。陳文茜講得口沫橫飛，對於擔任總指揮的立委江鵬堅能够堅持挺住，完成一場漂亮的群眾抗爭，她表達的語氣不只是讚譽，而是充滿敬佩與英雄崇拜。這場戒嚴時期公然走上街頭的反戒嚴行動，震動海內外，第二年，蔣經國終於解除長達38年的戒嚴令。
1986年5月19日，鄭南榕發起「反戒嚴」的「519綠色行動」，在龍山寺被鎮暴警察包圍，群眾紛紛從外圍丟物資表示支持，令當時還是黨外小妹妹的陳文茜振奮不已，這場群眾示威活動由當時的立委江鵬堅擔任總指揮。
抗爭活動結束後，江鵬堅為顧慮鄭南榕的人身安全，特別親自送鄭南榕回家。這是街頭鐵漢柔情的一面。
我突破黑名單回台不久，在美國的朋友把兒子久哥帶回台灣，久哥瞬間成為媒體追逐的焦點，在多次街頭激烈抗爭中目睹母親被扛被捕，兒子深受驚嚇。江鵬堅有幾次特別邀請我帶兒子到他位在民生東路的辦公室，還把和久哥年齡相仿的女兒帶出門一起用餐，希望緩和兒子的緊張情緒。他這種發自內心的溫暖舉動，至今想起來心中依舊有著滿滿的感動。
1986年11月30日，為歡迎前桃園縣長許信良回台，遭遇暴警強力阻撓的桃園機場事件。身為黨主席的江鵬堅，站在第一線，依舊手持麥克風無所畏懼，他和周清玉站在鎮暴部隊前演講。
回想起來，民進黨創黨至今，黨主席領銜上街頭次數最多、經歷的險境最多的，除了江鵬堅以外，我想不出第二人。
他於1983年，以美麗島案辯護律師的名義投入選戰，他的競選總部高掛「民主、自決、救台灣」，絲毫不理會國民黨要用七年有期徒刑的恐嚇。他以「一屆立委，終生黨外」向台北市選民宣示，誓言戒嚴令不除，絕不競選連任，全力組黨。他信守諾言，不戀棧公職的作法，為彼時「公職掛帥」的黨外陣營樹立典範。他擔任創黨主席，讓早年民進黨的清廉形象深植民心。
1983年，江鵬堅以美麗島辯護律師的名義投入選戰，他的競選總部高掛「民主、自決、救台灣」，國民黨揚言要用七年有期徒刑法辦。
椪柑平日也會和兄弟聚餐小酌，最常和他一起吃飯聊天的就是李勝雄和顏錦福，但都是自己付費，不會去續攤喝花酒或找人代付，更未曾聽過有任何政商掛勾的傳聞。朋友們稱他們為三劍客，酒攤中他會說他的「櫻花理論」，說櫻花選擇在最盛開的時候凋落在地上，這是最適當的死亡時刻（現在回想起來，這是不是在說他自己？）；也說他的本性是內向害羞沈默寡言，我附和說我也是，他說他相信，但每當他這麼說時，朋友聽了總是「笑得咕咕叫」。
1984年12月10日，政治氣氛還很肅殺，他和李勝雄、郭吉仁、范巽綠、顏尹謨等人，創辦了第一個本土人權團體「台灣人權促進會」，並獲選為創會會長。展開有組織地從事台灣人權的救援及基礎人權理念的推展。他總是形容自己是笨鳥先飛，其實是默默為台灣人權做奠基的工作。
1987年11月，聲援「蔡許台獨叛亂」案，江鵬堅律師在街頭演講中，用堅定的語氣說：「台灣人絕對有主張台灣獨立的自由！」許曹德只是在政治受難總會成立大會中主張放入台灣獨立的文字，蔡有全是主席，兩人即因而被捕並被判重刑。卻引發更多人上街頭高喊台灣獨立萬歲。(圖/以上均為邱萬興提供)
前彰化縣長周清玉曾說：「椪柑令人印象最深刻感動的一幕，是1986年11月30日桃園機場事件時的表現。身為黨主席的江鵬堅，當時站在宣傳車上背對著軍警，向前來聲援的群眾發表演說，軍警用噴水車的強勁水勢欲衝散隊伍，椪柑硬撐了下來，依舊手持麥克風無所畏懼。這種臨危不亂、展現大將之風的氣勢，頗讓在場黨員動容。」
這樣一位長年為民主打拼的創黨主席，第一次被指為「抓耙仔」，是在2008年總統大選期間，國民黨候選人馬英九陣營聲稱江鵬堅是調查局幹員，遭美麗島辯護律師李勝雄反駁，說江鵬堅在1963年與同班同學尤英夫考進台糖法務室工作，1964年，江鵬堅同時在台大就讀碩士班，並通過律師高考，直到1965年才從台糖離職，期間並沒有至調查局受訓。
他死後21年，又有人說他曾是調查局的線民。奇怪的是，已經是全面執政、全面掌控當年特務系統的民進黨，對其創黨主席被傳聞傳得如此不堪，難道不能找出情治系統的檔案，向社會作清楚的交待嗎？
一個號稱推動轉型正義的政黨、頒發過多少張回復名譽證書給政治受難者的執政黨，明知名譽是政治人物的第二生命，對於創黨主席的清白遭到質疑，竟然是如此的無感與冷血，徒令從不涉足政治的江鵬堅家屬承受各種有形無形的壓力，這樣的政黨，豈止是令人心寒而已？
作者簡介
陳婉真，曾擔任《中國時報》記者、美國《美麗島週刊》創辦人、立法委員、國大代表、台灣產業文化觀光推展協會理事長、綠色台灣文教基金會執行長等職務。
她生於彰化縣，從小立志當新聞工作者，台灣師範大學畢業便後順利考進中國時報，仗義執言和使命必達、務實求真的精神，讓她在新聞界以犀利觀點聞名。
她在戒嚴時期挑戰禁忌，即投入政治改革，因此成為黑牢裡的政治犯，但是無畏無懼的堅持理想，不論藍綠執政，從不向威權低頭。
現在是自由撰稿人，想記錄主流媒體忽略的真實台灣故事，挖掘更多因為政權更迭而被埋沒的歷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