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色列海法港與凱撒利亞 (又譯,該撒利亞) 的地理位置。(取自網路)
作者/劉敦仁
我有一位結交了近四十年的美國友人,是一個非常虔誠崇奉猶太教的信徒。他經營旅遊業的大部分業務,是組織美國人到以色列參觀訪問,非常成功。他多次邀約我結伴同行,到以色列領略基督教的演變過程,但是一直沒有成為事實。
由於以色列和巴勒斯坦民族之間的恩恩怨怨,其周邊的氣氛很容易給參訪的外來人士增添心理壓力,而無法放鬆心情去遊覽,以致始終踟躕不前。我多年來和猶太人有不少接觸,對他們的印象是嚴肅而不輕易表達友情,顯得神秘莫測。
如果將猶太民族的三千年歷史,從宗教的糾纏到政治的折騰串連在一起,就不難理解,為什麼外人到了猶太國後,會產生與到其他國家旅遊迥然不同的感覺。猶太民族遭受的不幸,甚至幾乎被滅絕的厄運,造成了他們對外界處處提防的心態。
2013年我和妻子前往地中海鄰近紅海地區旅遊,在行程中安排了塞浦路斯、耶路撒冷及以色列「海法」(Haifa) 港為內容,這回終於要到以色列一窺究竟了。
塞浦路斯之行讓我瞭解到,當地兩千多年的歷史,無非就是世代列強的搶佔、掠奪與屠殺。時至今日,一個完整的國家,卻又被曾經的侵略者捲土重來,瓜分了三分之一,還準備蠶室這個美麗的島嶼。
本著宗教信仰的虔誠,我夫婦原以為在耶穌受難的聖地,總應該能感染兩千年傳承下來的基督教誨吧,結果不僅僅是失望,更多的是不安與懷疑。以色列帶著「世仇」的心態,將巴勒斯坦手無寸鐵的人民層層包圍在高聳的水泥牆中,施以無情的壓榨、欺凌,致令他們整天生活在恐懼和生命威脅中。然而自大的猶太人,卻在外國遊客面前趾高氣揚如演戲似地,表達他們對巴勒斯坦人民的「虛偽禮遇」。
多年來我一直沒有接受好友邀請,就是因為心存疑慮,這趟旅遊果然得到印證。雖然我們在計畫行程時,沒有將首都「特拉維夫」作為參觀點,只選擇了「海法」。
海法港市區內的《德國區》一角。
「海法」是以色列第三大城市,也是優良港口,它位在「特拉維夫」的北邊,相距約九十公里。歷史上它也曾遭受過世代列強的蹂躪,到十九世紀在土耳其的佔領下,來了一批德國人在此定居,慢慢發展成「德國區」,如今成為「海法」的熱鬧街區,夜生活十分豐富。
令我們最感興趣的是建造在海濱的「巴哈伊花園」(Baha’i Gardens)。這是一個常被人誤解為「邪教」的宗教團體,實際上它在全球擁有相當數量的信徒。除了在以色列的祈殿之外,分別有七座設立在美國、德國、澳大利亞、烏干達、巴拿馬、印度及太平洋島國薩莫阿 (Samoa)。
這是一個從十九世紀中葉起源於伊朗的宗教派別,因為當時的伊朗正處於風雨飄搖道德低落的逆境中,有志於變革的人士,冀望從心靈道德上著手改革。
第一位中心人物「思利得’阿力-姆罕默德」(Slyyid’Ali-Muhammad) ,是1819年10月20日出生在波斯瑟拉茲 (Sheriz) 的一位殷實商人,在波斯的「卡哈爾」(Qahar) 經商。25歲時,他宣稱自己受到上帝的啟示,成為傳遞上帝的信使。並且將自己改名為「巴布」(Bab),在阿拉伯字彙中是「大門」的意思,也就是這扇大門永遠為所有人類敞開。
他以眾人皆平等的主張,保護婦女的社會地位,宣揚不分宗教立場,沒有政治的異見。他力主在這個新的「宗教」中,沒有門戶之見或排他性,凡是信仰佛教、基督教、穆斯林以及任何其他宗教的信徒,都歡迎到他們的聖殿中祈禱。
這個新興宗教的出現,引起了波斯政府的嚴重關切,認為他顛覆了波斯傳統的宗教法律、風俗習慣,以及為人的儀態與道德規範,最終遭波斯政府槍決以除後患。
據歷史記載,行刑隊在執行第一次槍決時,並未氣絕身亡,乃調派第二個行刑隊繼續執行。這一現象被教會認為,代表著上帝在傳遞奇蹟。
他在1850年被處死後,其遺體在信徒們歷經艱險輾轉保護後,終於在以色列「海法」得到安息。這座「巴哈伊花園」最頂端的聖殿就是「巴布」安息之所,自然也是各種信仰的人士都可前來瞻仰或祈禱的重要場所。
筆者夫婦在海法《巴哈伊花園》前留影。
巴布被執行死刑後,由密爾扎.胡薩因-’阿里努利 (Mirza Husayn-’Ali Nuri) 接替。他在1817年出生於德黑蘭的官宦家庭,父親曾是波斯政府的內閣部長,主張並擁護穆斯林為國家宗教。
他在27歲時接到「巴布」的私函,不久即皈依了「巴哈伊」,在「巴布」殉教後,他正式創建了「巴哈伊教」,並將自己的名字改為「巴哈烏拉」(Baha’u’llah),這個源自阿拉伯文的意思是「上帝的榮耀」。他隨即遭到波斯政府的嚴密監控,並將其逮捕入獄,經歷了近四十年的流亡、牢獄及酷刑的折磨。他在1862流亡到巴格達時,宣稱自己是「巴哈伊的預言者」。
他最後落戶在以色列的阿克利 (Acre) ,直到去世,當地的「巴哈烏拉聖殿」,是巴哈伊信徒們朝聖的中心。
雖然以色列和伊朗之間的積怨,造成兩國之間勢不兩立的局面,但「巴哈伊」教始祖和創始人的安息之所,卻建造在以色列國土上,而且成為「巴哈伊」信徒的朝聖之所;不僅沒有任何排外的意圖,反而展現驚奇的容忍和友善,不免令人嘖嘖稱奇。
也許因「巴哈伊」教和基督教創始人有著相似的遭遇,從而獲得猶太國對「巴哈伊」的容忍。基督耶穌在羅馬審判官的判決下,被執行釘在十字架上而殉道;巴哈伊的創始者「巴布」在伊朗政府的審判後被執行槍決。但歷史學界和宗教界從未有任何的解說。
《凱撒利亞》廢墟中倖存的古代馬賽克。
結束了「巴哈伊」預言家的聖地,我們沿著地中海海岸公路,一直向南行約36公里,抵達有兩千年的歷史遺跡的「凱撒利亞」(Caesarea,又譯,該撒利亞)。映入眼簾的就是,因列強侵略、掠奪、殘殺所留下的永遠無法抹除的瘡疤,與周邊其他國家所遭受的類似。一個簡單的年代排列表即可反映出這個遺跡的滄桑史:
1)紀元前568-332 — 波斯時代
2)紀元前332-37 — 希臘化時代
3)紀元前37 至公元324 — 羅馬時代
4)公元324-638 — 拜占庭時代
5)公元638-1099 — 阿拉伯時代
6)公元1099-1291 — 十字軍東征時代
7)公元1291-1561 — 馬莫魯克時代 (源自於突厥族及高加被阿拉伯控制的奴隸武士而
逐漸崛起的一個強悍民族)
8)公元1561-1917 — 奧圖曼帝國時代
由於「凱撒利亞」所遭受的蹂躪,和其他地中海沿岸各國所發生的悲劇如出一轍,所以我們在參觀時,專注於它和「聖經」千絲萬縷的關係。
筆者妻子在《凱撒利亞》遺址的古羅馬水渠前留影。
早在希臘化時代,「凱撒利亞」就有了一段對後世影響頗深的紀錄。公元前四世紀希頓國王 (King of Sidon) 斯特拉頓一世 (Straton I)佔領該地時,建造了一座高塔 (Tower of Straton),並將其改造為儲藏室。他繼承王位後,東征西討,甚至橫掃了地中海沿岸一帶及約旦河的巴勒斯坦民族。後來猶太國王亞歷山大.賈內烏斯 (Alexander Jannaeus 127-96 BC) ,在公元前90年代出兵佔領了「凱撒利亞」。
到公元前63年,羅馬征服了「凱撒利亞」,將其改為直屬的省份;並於公元前30年,將其封賞給猶太國的「」(Herod the Great 紀元前72-4?),成為「凱撒利亞」羅馬省的總督。聖經「馬太福音」中紀錄「赫洛德大帝」曾有將嬰兒時代的耶穌及「伯利恆」的所有嬰兒一併殺害的圖謀。但這個殘酷的殺戮計畫最後胎死腹中。
赫洛德大帝獲得「凱撒利亞」後勵精圖治,在斯特拉頓塔的原址大興土木,建造了王宮、廟宇、露天劇場、市場及居民住宅,並有整齊的道路規劃。到公元前四年,整個城市已經成為羅馬政府在巴勒斯坦的首府。為了向羅馬統治者屋大維.奧古斯圖思.凱撒 (Octavian Augustus Caesar) 表達對他提攜之恩,他將這個城市名字改為「凱撒利亞」一直延續了下來。
《凱撒利亞》海岸前的古王宮遺址。
經過十二年的開發建造,「凱撒利亞」終於在公元前10-9年全部完工,赫洛德大帝在露天劇場舉行了盛大的慶祝表演。一個本來是巴勒斯坦的傳統城市,完全參照羅馬帝國的城市模式而改變了模樣。
與此同時,一座長達7.5公里的雙層「水渠」落成,從東北角的「遜尼水泉」將淡水運到城裏供居民使用。當時除了羅馬人之外,還有猶太人及外邦人在此定居謀生,儼然是一座繁榮的國際城市。我們從親眼所見的遺跡中,仍然可以尋繹出歷代兵荒馬亂後輪番被毀又修復的蛛絲馬跡。尤其當佇立在海岸邊的王宮廢墟以及綿延不絕的「羅馬水渠」時,不難意識到歷史中政府有過的輝煌紀錄。
「凱撒利亞」最膾炙人口的歷史事蹟,就是它與「聖經」的關聯。基督教歷史中顯著地紀錄了兩位使徒——「聖彼德」和「聖保羅」都和這個遺跡有著密不可分的淵源。
筆者在《凱撒利亞》廢墟前留影。
【新約】「使徒行傳」10:23-48章節中,記載著「聖彼德」曾在公元35年到過「凱撒利亞」,下榻於外邦人的家中。赫洛德大帝屬下一個百夫長柯內力烏斯 (Cornelius the Centurion),在「聖彼德」的感召下,成為歷史上第一個接受洗禮而皈依基督的外邦人,同時有好幾位外邦人也接受了洗禮,是早期基督教會中一段極其重要的歷史記載。
「聖彼德」在「凱撒利亞」逗留了幾天後即繼續他的旅程,不幸在羅馬被尼羅王釘在倒立的十字架上而殉教。
【新約】「使徒行傳」23:33-35中記載,「聖保羅」在公元57年也曾到過「凱撒利亞」。因為「聖保羅」曾在耶路撒冷企圖引領外邦人進入神殿的內院,猶太人視他為「拿撒勒人的領袖人物」向聖殿進行褻瀆行為,為此向羅馬總督馬克斯.安東尼烏斯.費里克斯 (Marcus Antonius Felix) 提出控訴,甚至企圖將其殺害。
費里克斯下令軍士們保護「聖保羅」,並將他安全轉移到「凱撒利亞」安頓在家中暫住五天,因為一連串的審判,導致「聖保羅」在「凱撒利亞」居住長達兩年之久。期間費里克斯總督和他的猶太妻子,經常邀請「聖保羅」共聚,並聆聽他講述耶穌基督的教義。
在長期的軟禁期間,他遭受到毆打及被人扔擲石塊等傷害,最終被轉移到羅馬,繼續他對基督教義的傳播。猶太人始終沒有放棄對他的迫害,最終在公元65年,促成尼羅王下令判處斬首。有記載稱,「聖保羅」的首級被斬下後,曾在地上彈起三次,在彈起的位置隨即湧出清澈的泉水,所以後來成為「三泉」。
「聖保羅」遇害後,羅馬的女貴族瑪特羅娜.露琪拉 (Matrona Lucilla) 命人將「聖保羅」的遺體安葬在她家族墓園中。這位女貴族是接受領洗的信徒,對「聖保羅」表達了她的崇高敬意。
時移勢易,公元390年羅馬國王希奧多斯魯斯 (Theodoslus) 下令擴大教堂的建造,並將「聖保羅」遺骸包裹好安放在石棺內,將其安葬在三泉大教堂的祭台下。2106年,梵蒂岡考古學界在該教堂地下發現了這座石棺,石棺上刻有「使徒保羅,殉教者」的銘文,足證這座石棺就是在公元390年下葬的。為表達對「聖保羅」的真誠崇敬,至今考古界篤信石棺中的遺骸確為「聖保羅」,所以沒有必要開棺驗證。
《凱撒利亞》廢墟中修復後的古羅馬露天劇場。
獲悉基督耶穌使徒們在這個曾經輝煌的土地上佈道的崇高作為,作為天主教徒,我夫婦深感此行不虛。更為振奮的是,歷史也記載著耶穌曾經到過「凱撒利亞」地區,只是沒有進入過城市裡。而判處他被釘在十字架上受刑的羅馬裁判官龐狄烏斯.彼拉多 (Pontius Pilate) ,居然曾經在這裡享受他為官的俸祿。
彼拉多是古羅馬龐提爾 (Pontil) 一個騎士,在國王提貝利烏斯 (Tiberius) 統治時代,從公元26年到36年,他擔任地方行政長官職務達十年之久,對猶太人存有極端的偏見和歧視。所以在被任命審判耶穌案件時,並沒有認真按照法律程序進行審判,只是草率地判決將耶穌釘在十字架上。當時「凱撒利亞」的政治地位已取代耶路撒冷,所以,除非有重要事宜,他很少前往耶路撒冷。
據歷史記載,彼拉多個性脆弱,思維極端,處事不近情理,而且生性多疑。最後因為國王卡利古力 (Caliguli) 對其不滿,彼拉多在公元36年自殺身亡,他公開處決耶穌的惡行,永遠被釘在「罪孽的十字架」上。
1961年,以色列考古學家在「凱撒利亞」廢墟中,發現一塊只有82公分乘65公分的石灰石,石塊已有破損,但仍可清晰地看到不完整的銘文:「龐狄烏斯.彼拉多,自公元26年至36年為羅馬猶太省地方行政長官」(Pontius Plate, prefect of the Roman Province of Judea from AD26 to 36)。
這塊石頭現保存在耶路撒冷的「以色列博物館」中。其價值不僅證明彼拉多確有其人,而非歷史傳言,還驗證了他擔任羅馬猶太省的地方行政長官員職務,並證明了「凱撒利亞」就是他後來在擔任重要職務時的居住地。
1961年以色列考古學家在《凱撒利亞》發現的石灰石塊,上面刻有關於判處耶穌釘十字架的羅馬地方行政長官彼拉多的銘文,現珍藏在耶路撒冷的以色列博物館中。
在結束參觀的歸途中,回頭望著逐漸消失在視線中的歷史陳跡,不由得為這裡兩個宗教的演變而深深嘆息。宗教原本勸人為善,慈悲為懷,並昇華到至高無上的道德境界,悲哀的是,兩個宗教始祖,都犧牲在殘酷的極刑中。「巴哈伊」宗教始祖「巴布」被伊朗政府槍決,基督耶穌則被羅馬帝國釘在十字架上。並且,基督教的使徒「聖彼得」被釘在倒立的十字架上,「聖保羅」則身首異處。這分別發生在兩千年前,及一個半世紀前的兩個悲劇,並沒有教化世俗社會「改邪歸正」。
迄今藉著宗教的幌子,實行殺戮的行為,依然層出不窮。以色列和巴勒斯坦的世仇方興未艾,伊朗和以色列的恩怨導致伊朗百姓陷於水深火熱中。這些悲劇居然都和以色列猶太人有著千絲萬縷的關聯!
「凱撒利亞」和「巴哈伊花園」之行,賦予我對人生未來正反兩面的啟示。宗教的信仰並不能遏止無情戰爭及殘酷殺戮,也無法抑制人類的貪婪和掠奪。大吃小,強欺弱的行為,仍然會無止境地延續。
然而「巴哈伊花園」和「凱撒利亞」所留下的卻是豐富的「觀光收益」,祇是,前來參觀的旅客會對歷史生遺憾之情的究有幾人?即使有,恐怕也只是「曇花一現」吧?
這不由令我想起南宋釋普濟【五燈會元】中的傳世名言:「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它是引領人們走入「四大皆空,六根清淨」的崇高哲理。因為佛門的修煉,最終得到的是「正果」,而非西方國家宗教中的「血腥味」!
(2021年8月1日完稿於溫哥華)
作者簡介
劉敦仁,出生於上海,幼年時隨父母遷居臺灣,在臺灣修畢大學後,負笈西班牙,專研西班牙文學及世界藝術史,後移居義大利,在梵蒂岡擔任大公會新聞辦公室中文組工作,工作結束後,入羅馬大學研習宗教考古,專題為羅馬的地下古墓。
1960年代曾任聯合報駐馬德里及羅馬特派員,撰寫歐洲文化藝術航訊,頗富盛名。 其後因工作需要,移居加拿大,先後在多倫多大學和加拿大不列顛哥倫比亞大學研究院繼續西班牙文學研究,隨後在加拿大從事教學工作,並赴英國及上海等地講學逾14年。
1978年第一次作大陸之行,此行使他決定放棄教學工作,而轉為文化交流,進行美國、加拿大和大陸之間的教育和文化交流工作迄今。
2012年是中華民族建立共和百周年的一年, 他特地邀請了六十餘位辛亥先輩後裔執筆撰文, 並彙編成《民族魂》一書出版。近作外交耆宿劉師舜大使的傳記,是他費時十年的心血結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