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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溫度的台灣史──1945~1949》( 7)夾縫中的民國史,消失的四年

優傳媒/ 2021.06.16 11:38

 

編輯人語

知名作家、資深媒體人楊渡先生之力作《有温度的台灣史》,出版經年,深受文壇推重。《優傳媒》有感於其敘事之生動,觀察之細膩,胸懷之宏闊,特選輯其所撰1945~1949年間數篇,以見初返中國之台灣人文風貌與社會變遷。撫今追昔,温故知新,應具興味而別有所悟焉。

 作者/楊渡 

我帶著一袋子台灣南部的土芒果,那種黃黃小小,但充滿濃郁香味的芒果,來到江濃先生位於北京東四十條的家。想給他一個驚喜。

 

這是1992年的初夏。芒果是今天早晨赴桃園機場之前,在台中家鄉的傳統市場買的。這種土芒果曾被各種又碩大又多肉的改良種芒果打得無法抬頭,市場大敗,幾乎絕跡。所幸中南部還有少數在地的老饕還堅持著,它味道微帶酸勁,香濃味美,只是沒什麼果肉,只合含在嘴裡,慢慢享受那種味道。

 

即將搭機赴北京的早晨,想起每次到北京一定會去拜訪江濃,而江濃在台南玉井長大,那裡的農村三合院裡,長滿了芒果樹,他曾說,小時候曾在樹上吃太多芒果,吃到流出來的汗都是黃澄澄的芒果味。

 

幾十年未曾回台灣家鄉的江濃,不知道會不會想念這個味道。所以我買了兩斤帶上飛機。那時還未禁止水果,即使我的行李中不時傳出果香,卻也順利過了關。

 

怕水果過熟了,我一下飛機直奔他家。電梯在十四樓停下,我敲開他的門,笑著說:「奉上今天早晨在台中買的土芒果,飛機直送。」

 

他怔怔的望著,眼眶慢慢就紅了。他靜靜的呼吸著眼前的芒果,說:「我有四十幾年沒聞到這個味道了。」

 

江濃本名江新添,是1946年,台灣第一批公費留學生。當時台灣省行政長官陳儀認為台灣人不了解大陸,而台灣本身的高等學府如台大,又因過去受日本統治下多為日本教師,如今日本教師離去,很多課連老師都沒有,根本開不成。再加上兩岸隔閡五十年,台灣不了解大陸從辛亥革命、軍閥內戰、抗日戰爭以降的一切變化,因此舉辦第一次赴大陸的公費留學生考試,招收一百名學生,希望以此培養一批台灣精英,未來做為政府的公務員。而當時北京、清華、復旦、暨南大學等都已是知名學府,台灣學生願意去就讀者有不少。為表示慎重,公費生行前還舉辦了培訓和講習。

 

1932年生的江濃在當時已經從台北帝國大學醫學部畢業,在學校擔任助教,可他在讀了日本統治下的滿州國報告,了解大陸還有另一個「紅色革命的中國」存在,他心嚮往之,遂決定學習魯迅,棄醫從文,從頭開始。因為他優異的成績和資格,擔任了公費生同學會會長。公費生出發前所發表的〈臨別告同胞書〉,就是他的手筆。他隨後依著自己的興趣,進入復旦大學讀新聞系。就學期間,他很快找到志同道合的朋友,思想轉了方向。

 

1947年五月,他利用返台的時機,組織同學在台灣巡迴演講,介紹大陸的情勢與學生的情況,也藉機宣傳大陸的學生運動,甚至唱了〈黃河大合唱〉〈團結就是力量〉等歌曲,為二二八之後沈悶的學生運動,注入一些活力。

 

1949年後,他留在大陸,成為對台宣傳工作的幹部。但文革中他受到不少折磨,曾在監獄中單獨監禁兩年。他對我說過,最怕的不是關監獄,而是單獨監禁。那種長時間的孤獨,一個人,永遠只有一個人的孤獨,是難以言喻的。1990年代初,我在一個台灣人歲末的聚會裡認識他。那時他已經退休。或許出於新聞與文學的愛好,我們成為好朋友。我喜歡他無拘無束的談天,更把自己無法理解的中國社會現象、政治制度、經濟問題等,向他討教。我們往往一聊就到半夜,而他們家的電梯是過了十一點就關上,我得走十四樓的樓梯下去,在1990年代北京人車冷清的街道邊等候計程車,或者走長長的夜路回旅館。

 

他一直無法回台灣探親有一個重要原因:1946年的公費生缺乏資料,根本無從認證。為了回鄉,只能四處尋找資料。

 

不僅是這一段公費生的歷史已經消失,1945到1949年,台灣作為中華民國的一省,參與中央憲政體制的建立,各種相關的史料與記錄都很少。在台灣歷史研究裡,這一段史實往往被有意的忽略了。

 

事實上,1945到1949這四年間,台灣正處於開始地方自治的階段。國民政府為提早實施地方自治,於1945年12月26日公布「臺灣省各級機關成立方案」,次第成立村里民大會、鄉鎮(縣轄市)民代表會、縣(市)參議會。1946年4月15日,由全省8縣9市參議會間接選舉出29位省參議員。同年5月1日在臺灣教育會館會址,正式成立臺灣省參議會,由黃朝琴、李萬居兩人分別擔任首屆正副議長。

 

1946年8月舉行國民參政員選舉。台灣選出八名參政員。這在當時是最高的參政議政機構。當選的八人包括林獻堂、杜聰明、林忠、陳逸松等。

 

1946年11月,蔣介石在南京召開「制憲國民大會」,會議期間有諸多爭議,包括各政黨的抵制與抗議。此次會議,台灣選出的制憲國大代表:郭耀廷、顏欽賢、黃國書、林連宗、李萬居、林壁輝、張七郎、鄭品聰、高恭、連震東、謝娥、南志信等與會,參與了〈中華民國憲法〉的制定。

 

想不到1947年,台灣就發生二二八事件。而制憲國大代表張七郎一家父子三人就在事件中被槍殺。

 

〈陳逸松回憶錄〉裡記載著,1947年5月,國民參政員赴南京開會,他們決定趁這個機會面見蔣介石。

 

這是陳逸松第三次面見蔣介石。他還記得第一次見蔣介石是1946年9月,他參加丘念臺所組織的〈台灣光復致敬團〉,包括了林獻堂、葉榮鍾等十五人。他們在遊覽西安,遙祭黃帝陵,還拜訪以治軍嚴謹著稱的胡宗南將軍之後,回到江南觀光了上海、蘇州等地,最後回到南京,在9月30日晉見了蔣介石。由林獻堂代表致贈「國族干城」和五千萬元。第二次則是1946年10月25日蔣介石來台灣參加台灣光復一周年紀念。也許是為了了解台灣民情,他單獨約見了一些台灣精英。陳逸松剛當選國民參政員,也在被邀請之列。他報告了台灣物價飛漲十倍,請政府想想辦法等。蔣介石只是頻頻點頭說:「好的,好的。」

 

這第三次已是二二八之後了,他決定向蔣介石面陳二二八的真相與台灣人的心聲。他說:「中央要停止抓人和殺人,那些受冤枉的人是無罪人,要趕快放出來。」

 

蔣介石認為這些人包圍占領政府機關,毆打外省人……。

 

陳逸松隨手拿出一封施江南女兒(當時讀台北一女中)寫給他的信,親自轉給蔣介石說:「這女孩的父親是醫生,醫生怎麼可能做出叛亂的事?被抓去之後,現在連屍體都不知道在那裡。他太太和女兒到處去找都找不到,請委員長想想辦法。」

 

蔣介石威嚴的說:「好的好的。」隨即交待旁邊的人「快辦」。

 

同行的參政員吳鴻森的弟弟吳鴻麒也失蹤了,他寫了陳情書,也一併交給蔣。後來施江南的太太收到台灣警備總部發的公文,只聲稱「未逮捕施江南一員」。而吳鴻麒則早己被虐殺了。

 

除了地方民意代表,1947年11月21日至23日,舉辦第一屆國民大會代表選舉,應選3045席實選2961席;台灣有吳三連、余登發、連震東、楊金虎、林忠等具代表性的臺籍菁英當選,共計19名。

 

1947年12月,第一屆中華民國監察委員選舉,應選223席實選180席,台灣由省參議員選出陳慶華、丘念臺、陳嵐峰、陳江山、李緞等五人。

 

1948年1月21日至23日,第1屆立法委員選舉,全中國應選773席實選759席,台灣選出劉明朝、羅萬俥、黃國書、蔡培火、郭天乙、謝娥、林慎、鄭品聰等八名。

 

1948年,陳逸松作為台灣唯一的考試院考試委員,去南京開會。此時台灣的全國性民意代表已經不少,包括國大代表、立法委員、監察委員等,也有幾十個人,台灣銀行為他們在南京租下一幢房子,空間不小,讓台灣代表一起住在這裡,派有專人服務。

 

可以說,這一段時間,正是台灣地方自治開始萌芽,台灣選舉政治中的地方派系、派系的恩恩怨怨、二二八事件的藉機整肅政敵等,都在此時埋下脈絡。而台灣的中央民意代表則在地方民意代表的選舉下,前赴南京,正式以台灣省民代表的身份,進入整個中國的政治體制運作,參與到中國大歷史之中。這是兩岸連結的歷史事實。

 

然而歷史並未給台灣留下時間。中國的內戰已經開始,在北方打得如火如荼。而台灣人民也捲入內戰的風暴之中。不僅是資源被大量徵調,造成經濟危機,通貨膨脹,民生困苦;缺乏兵源的國民政府也來台灣,以學習中文為名,騙了不少人報名,等到他們被編入部隊,開始限制行動,進行軍訓,船一開出台灣港口,那些覺悟到是去大陸打仗的青年已經來不及回頭了。許多人就這樣離開家鄉,埋葬異鄉,更有人轉投紅軍,留在大陸,一生未曾返鄉。

 

歷史無法「假設」。但我們設想,如果不是國共內戰,國民政府撤退到台灣,以及後來的韓戰、冷戰封鎖、二體制對立等,台灣早已成為中華民國的一省而參與到整個中國政府體制的運作裡,沒有白色恐怖的清鄉,也沒有兩岸對峙的冷戰,長期下來,誰還會懷疑台灣是不是中國的一部份?或者地位未定論?誰還會說出託管論呢?台獨所藉以存在的諸種理論,將如何依托?

 

歷史無法「假設」,不能回頭。但回顧可以讓我們清醒,讓我們知道問題的真正根源。兩岸問題的根源,歸根結底,還是在國共內戰,以及世界性的冷戰結構。所謂「台灣民族論」、地位未定論、台獨等論者,都有意的忽略掉這一段台灣歷史,這恐怕也是政治意識扭曲歷史的另一個例證吧。

 

從民意代表、留學生到台灣兵,大歷史底下有太多平凡百姓的故事,有著太多生命的漂泊傳奇,人性的際遇幽微,那些無從訴說的寂寞孤獨,那燃燒過的理想激情,那熬過苦難的濃烈心緒,只能在午夜夢迴之際,自己默默回味。

 

1946年到大陸讀書的江濃,參與了中國革命的洪流,在1949年之後留在大陸。和他同期的公費生有三分之一留在大陸。他們是當時台灣青年中的精英,回到台灣的留學生之中,有人後來成為醫院的院長,有人成為駐日代表。我曾問江濃,若是當時你留在台灣當醫生,現在怕不早已成為名醫,榮華富貴了。他笑著說:沒辦法,那時年輕的理想主義在召喚,一腔熱血,沒去做,才會後悔一輩子。

 

送去台灣土芒果的幾天後,我再去看他。只見那些芒果還依然完好,用一個漂亮的磁碗盛著,放在客廳的桌上。芒果已經軟了,泛出微微的黑點,果香濃郁,一室芬芳。再不吃要壞了,我說。

 

「啊,捨不得吃,只想多聞一下,家鄉的氣味啊。」他望著芒果,文文的微笑。

 

兩年後,經由當年報紙資料的證明,以及當年同學的相助,他終得回到家鄉,踏上故土,尋訪老友。

 

他曾用日文寫過自己的故事,1995年我去日本的時候,受他之託,帶了一部份文稿去神戶交給陳舜臣,希望可以出版。可惜一直未曾見到出版。而今,江濃和陳舜臣二位前輩都已作古,那書稿不知可曾寫完,而今在何方?

 

他的青年歲月,以及那理想主義時代的芬芳,一起封存在記憶的深處。

(系列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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