湯家唯一的全家福照片,右一為湯守仁的母親,餘為湯守仁夫妻和湯進賢及妹妹。弟弟還在媽媽肚子裏,是遺腹子。(湯進賢提供)
作者/陳婉真
「小時候偶而會聽到有人說:『他是匪諜的兒子。』我不知道匪諜是什麼意思,以為是蝴蝶的一種。」
年過7旬的湯進賢,5歲時父親湯守仁被捕,2年後被槍斃,身為長子,他對父親的印象很模糊,只記得父親管教很嚴,他常常被父親拉著耳朵。「所以你看我的耳朵這麼長,都是被爸爸拉的啦。」湯進賢喜歡用這種方式笑談爸爸的往事,那是讓聽的人忍不住掉眼淚的「笑話」。
湯守仁和高一生同是阿里山鄒族菁英,228事件時出身軍旅的湯守仁,曾率隊下山協助民兵參加嘉義機場之役,兩人曾是蔣介石有意拉攏的原住民意見領袖,卻因主張原住民自治觸怒當局,於1952年被捕,1954年4月17日遭到槍決。
那一次的事件,一般認為是一種羅織、誘捕。同時被捕的菁英之中有6位被分別以「叛亂」或「貪污」罪名,遭台灣省保安司令部軍事法庭判處死刑。他們分別是:阿里山鄒族的湯守仁、高一生(吳鳳鄉鄉長)、汪清山(嘉義縣警察局巡官)、方義仲(達邦村村長),以及角板山泰雅族的林瑞昌(臺灣省議員)和高澤照(桃園縣警察局巡官)。同案還有鄒族武義德被判處無期徒刑,杜孝生被判處有期徒刑15 年。其中被判處有期徒刑 10 年的廖麗川是唯一的平地人。
湯守仁的中華民國軍裝照。(湯進賢提供)
根據當時謀劃、主持整個案件的台灣省保安司令部副司令彭孟緝,在呈給參謀總長周至柔的(40)安備字第 1430 號簽呈中說:
「台灣省政府據報,嘉義吳鳳鄉鄉長高一生、縣參議員杜孝生、鄉公所經濟股主任盧福基、幹事廖麗川等,勾結貪污。經派員查明,該高一生等於三十九年以籌辦該鄉新美農場向省府請准貸款五十萬元,從中侵佔三十萬四千餘元。又自三十九年末起,政府貸與該鄉之農貸五萬五千六百元,配發之稻種一萬斤,白布壹百六十碼,肥料六萬餘公斤及水利局補助該鄉山美水圳工程費兩萬七千元,均未依照規定轉發及施工,而將財物予以吞沒。又該鄉樂野村村長武義德及其弟武義亨煽動山胞滋生事端。樂野國校校長范丁南言論反動,以往有庇護匪諜嫌疑等情。
本(四十一)年二月奉本部吳兼司令(指省主席吳國楨)批交本部慎重計畫執行。本部感於山地情形特殊,當即一面派員密查,繼續蒐集事證,一面進行詳密之部署。迨(九)月八日密派保安處長林秀欒同志,親赴嘉義督導當地縣長及警察局長。以台灣省政府電令由該府局於九月十日將該高一生、杜孝生、盧福基、廖麗川、武義德、武義亨、范丁南等七名逮捕,於十一日解送本部軍法處,全案正訓辦中。」
也就是,為了羅織高一生等人入罪,採貪污及叛亂兩罪齊下。由於害怕高一生在阿里山的社經地位引起地方反彈,還特別製作傳單,並在每個部落逐一宣導高一生的貪污「事實」,徹底將被捕者污名化。
而湯守仁並未涉及簽呈中所指控的情事,應是他的軍事背景,及蔡孝乾台共案中多人曾上山和他們會談及避難所致。
湯進賢和妹妹的合照。小時候常有人在背後指指點點,說他們是匪諜的孩子。他不知道什麼是匪諜,以為是蝴蝶的一種。幸好外公和舅舅們接納他們,才能順利成長。(湯進賢提供)
湯進賢說,爸爸從小因為聰明好學,被日本人賞識而一路培育他就讀台南一中及日本陸軍士官學校(蔣介石號稱曾就讀的學校),二戰期間在滿洲國服役於關東軍,戰後被蘇聯俘虜送往西伯利亞,發現他不是日本人後才有機會回到台灣。他後來也任職於中華民國陸軍,官階是一顆梅花的少校。
「爸爸他們被捕後,音訊全無,直到有一天有人來家裡通知可以去台北面會,家屬都很高興,期待至少可以見到親人。想不到趕到台北時,幾個女人接到手的是每人一盒骨灰,誰知道骨灰盒裡的骨灰是誰的?說不定槍斃後屍體堆在一起放火燒掉,再隨手抓些骨灰裝在盒裡交給家人。」
湯進賢會如此懷疑,是因為他的成長過程中,白色恐怖的陰影始終如影隨形,從未消逝。
「早年我們阿里山上沒有中學,我初中到霧社就讀,每年只回家兩次。每次回到家,第一個看到的不是家人,是我們的管區警員,一見面就不斷的問:這個學期和哪些人見過面?禮拜天放假都是怎麼過的?去了哪些地方?他不厭其煩的問,我心想我連坐公車到埔里的錢都沒有,還能去哪裡?心裡很反感。」湯進賢說。
近年二二八基金會及促轉會,對於湯守仁案作了一些研究並出版書籍。這是其中有關湯守仁的大事記。(湯進賢提供)
高中時他讀嘉義農專,離家比較近,回家的次數多一點,一樣,每次總是管區警察例行性的詢問:
「放假都去哪裡?」
「看電影。」
「和誰去?」
「原住民同學。」
「哪一個?叫什麼名字?家住哪裡?」
沒完沒了的詢問一直持續到當兵時,他開始想跟警察玩捉迷藏,他曾試圖不寫信,放假時直接搭阿里山森林火車。那時的火車是單日上山,雙日下山,交通相當不便,阿里山公路也還未開通,他先搭到奮起湖站,再步行1小時才能回到6公里外的家裡。想不到不寫信預告,等在家裡的依舊是管區警員,他這才確信他一離開部隊,部隊方面立刻打電話告知管區警察,他怎麼逃都逃不開員警的掌控。
「退伍後回到部落,管區警察每天至少來看我一次…。我這一生就是這樣,永遠被監視。」湯進賢說。
或許是因為身為長子,從小就有協助母親改善家計的覺悟,湯進賢看起來相當樂觀,曾經擔任兩屆的吳鳯鄉鄉民代表及兩屆嘉義縣議會議員。談起吳鳳鄉更名為阿里山鄉的過往,對於嘉義火車站前的吳鳳銅像被拉倒事件,也只是笑著說,「吳鳳又一次成仁!」
他說,吳鳳的故事是日本人編的,國民黨又推出加強版。其實知道鄒族習俗的人就會覺得好笑,因為鄒族是崇尚紅色的民族,不可能去殺穿紅衣戴紅帽的人;而鄒族人也不殺平地漢人。「老人家說,你看平地人的鐮刀形狀,他們是用來割稻割草的,和我們鄒族的刀完全不同,我們不可能殺他們(按:實力相差太遠,殺平地人有損鄒族勇士英名)。鄒族唯一出草的對象是布農族,那是因為傳統領域之爭,像南投縣信義鄉久美村就是我們原本的居住地。」湯進賢說。
台灣原住民中鄒族的驍勇善戰相當著名,或許因而引發外來統治者的不安而發動逮捕,也造成湯進賢退伍後求職及經商都遇到困難,因為和他來往的人都會被「查水表」。走上從政一途也算是逼不得已的選擇,至於選舉時「匪諜的兒子」的議論,他一概不予回應,並逐家逐戶拜訪而得到選民的認同,反而為他開啟人生另一扇門窗。
至於選舉經費的來源,「真的是老爸在天上的幫忙,我決定參選時,正在愁錢,老爸的政治受難補償金剛好下來,6百萬元由母親和我們3兄弟妹均分,我就拿那150萬去選舉,結算下來總共花不到20萬元。」湯進賢說。
湯進賢夫婦攝於家門口。(陳婉真攝)
回首父親那個年代的政治整肅事件,湯進賢感慨萬千,「那些人都是原住民的菁英,他們那麼早就指出原住民自治的根本問題,卻因此遭到殺身之禍,造成現在年輕一輩還要那麼辛苦爭取原住民權益。他們之中沒死的,像杜孝生回來後家鄉容不下他,被迫要到外地行醫;武義德是被以流氓判處無期徒刑的,後代連要幫他平反都有困難,因為他不是政治犯,他們心中的苦悶可想而知,他在綠島被關時,心裡念著『我這一生就是賭蔣介石比我早死,我就贏了。』只好用這種精神勝利法來支撐。」湯進賢說。
他目前雖然已經淡出地方政治圈,熱心助人的個性依舊,尤其十多年前接觸到有機農業之後即積極投入,目前經營一家和旅遊相關的「山樂園」,除了導覽解說之外,也販售在地有機農特產品等,他所結合的團隊是目前全台灣最大的友善耕種團體。
他的導覽內容充滿鄒族人的智慧,例如他會告訴遊客,鄒族傳統的捕溪魚方法,是用天然的魚藤讓魚短暫昏迷,捕魚之前他們通常會詢問鄰居要不要一起捕魚,如果鄰居不願意,他們就在流往鄰居的溪水中投入搗碎的番薯小顆粒,瞬間就能解毒,這就是老人家代代相傳的文化資產,原來番薯的解毒功效早已得到驗證。
三月間,湯進賢帶領我們訪問可能是全台碩果僅存的高砂義勇隊員莊銀池,由他擔任翻譯。(陳婉真攝)
會遇到湯進賢,要歸功於百歲的二戰老兵楊馥成,他常說1953年坐牢時和湯守仁被關在同一間牢房,湯守仁被槍決前半年,他都是蓋湯守仁的棉被,讓他心懷感激而多方尋找,終於讓他找到湯進賢,得以當面向他致謝,也向湯守仁的遺像致謝。只可惜這有情人間碰上無情的政治追殺,那些英年早逝的原住民菁英,如今還有幾個人知道他們的故事?
作者簡介
陳婉真曾擔任《中國時報》記者、美國《美麗島週刊》創辦人、立法委員、國大代表、台灣產業文化觀光推展協會理事長、綠色台灣文教基金會執行長等職務。
她生於彰化縣,從小立志當新聞工作者,台灣師範大學畢業便後順利考進中國時報,仗義執言和使命必達、務實求真的精神,讓她在新聞界以犀利觀點聞名。
她在戒嚴時期挑戰禁忌,即投入政治改革,因此成為黑牢裡的政治犯,但是無畏無懼的堅持理想,不論藍綠執政,從不向威權低頭。
現在是自由撰稿人,想記錄主流媒體忽略的真實台灣故事,挖掘更多因為政權更迭而被埋沒的歷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