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立總是會買香水討好年輕漂亮的老婆,希望能得到她的歡心。(圖/翻攝自freepik)
《卷首語》
那個時代,那些人,曾經與小說家履彊共同生活,共同呼吸,共同夢想回家的路。
那時,少年軍人履彊從那些人,身上的疤痕、汗臭、鄉音以及沉默著飲酒的姿勢,看到那些人,像潮間帶湧上岸,却又回不了遠方海域的蟹,倉惶而憤怒的神色。
履彊總靜靜傾聽他們鄉音中的心事,於是一篇篇關於老兵的故事,便成為履彊文學的沃土。
如今,那些人或已凋零,那個時代的潮起潮落,似已被遺忘。讓我們重讀履彊的小說,重溫那個時代的夢與家國之思。
而在時代的潮汐間,履彊也曾以本名「蘇進强」在政治上的浪尖上有過一頁風雲,但他終究回歸作家的身份,準備將近代的這些人、這些事,也許是政治,也許是人性,也許是您我都熟悉或不為人知的祕辛,寫成系列小說,讓我們看下去。
作者/履彊
福利社小姐看何立吾大包小包的提,偌大男人左手衛生棉,右手尼龍褲襪,盡是女人家用品,坦蕩蕩無視人家的注目禮,昨日還是新郎倌,臉上有戇憨的得意,五官的線條好像在跳動,她們聞到他身上汗酸、香水混合的味道,就愈發地忍俊不住,抿嘴吃吃地笑,他還正經而愉快地把東西交由小姐算賬,掏出一堆縐兮兮紅紙袋,是同袍友好致送的賀禮,將鈔票一張張抽出、抹平,抽空挖了挖兩孔鼻洞,啃雞腿或是舔棒棒糖孩子般,將食指送進嘴裡濡濕一番,還發出輕微而清晰的津津滋滋的吸吮聲音,好清脆的嘖!再仔細地點數鈔票,付賬,找錢,高大的身架彎腰一攏,那一堆東西攏到胸前,大步走出福利社,小姐們驚訝他買了十來瓶各款的香水,嘁嘁喳喳地猜測人家是否有狐臭,得了傳染病似地笑成一團。老何跨上高把架老鐵馬,關於他的種種,娶了個花俏愛打扮的新娘子,疼女兒般呵著愛著,等等的臆想,便成為小姐們聊天、互相謔笑的話頭。
門輕輕掩著,何立吾喊著女人的名字,「月花,月花──」啞啞的嗓音,有低沉的溫柔,終還難脫七分粗獷。
「叫魂?」女人細白的臉,慵慵挪出窗口,睡眠不足的懶和生氣。
「看我買了什麼!」顧自興奮和快樂,看到她便十分心安似地,「嗨呀我挑了半個小時,你看你看──」
上面的女人還不下來,他抓起一瓶菱形的往上一遞,「美吧,香啊!」
香水瓶在妝檯上排成橫隊,月花還嬌嗔的,「人家愛睏,你吵什麼吵!」說著語氣軟了,旋開一瓶,嗅著聞著,臉上漾了笑意。
俯身的角度,月花的胸口顫顫的,何立吾怵然看她,說道:「你午睡,門戶還是要反鎖的好。」
月花睨他一眼,逕自欣賞著香水瓶子。
何立吾那副謹慎、躡著手腳笨裡笨氣的模樣,總叫人由滑稽生出敬意來。月花的肚子,一天天地膨脹,他除了開機關交通車,便鎮日陪護著她,村子的老鄉說,他寵壞了月花。原本粗裡粗氣,只會擀麵皮、開車的大男人,居然學會了煮飯炒菜。
孩子出生了,是個男仔子,左鄰右舍都分得一缽子糯米油飯,何立吾是樂昏頭了,搓搓洗洗,連坐月子的穢衣褲,也拎到巷口公用水井沖了半天,晾在院子那株半枯乾的針葉樹上,粉紅的內衣褲,迎風招展,惹了街坊的太太們又笑又氣的。
滿月,何立吾和他女人抱著孩子,逐家挨戶道謝,人人誇著娃兒俊,喜歡嚼舌的,看著豐潤的月花,精光奕奕的,不忘在背後數計老何娶她入門的日子,說孩子的來路大有問題。
月花休息了一陣子,把孩子送出去托養,執意要回工廠上班,何立吾迎她歡心,勸不了,便不再阻止。依然每天下班,先把孩子接回來,再噼哩趴啦地弄鍋動鏟,總把整條巷子薰得滿是滾滾的白煙和油爆的香,然後,抱著洗得淨淨爽爽的娃兒,散步到村子口,迎月花回家。
村子口的小圓環,立著一尊銅像,黃昏時刻,村子裡的老鄉不約而同地聚在那兒,品茗、小酌、聊天,話天下事,也製造一些無中生有的新聞,靠邊的老張小吃,生意熱絡起來。
何立吾在他們中間,算是年輕的,娃兒惹人疼,大夥爭著抱來抱去,難免開玩笑,小小的傷感和埋怨,有人久婚不孕,有人家裡成了美人國,惟獨老何一炮中的,老何跟著啊啊哈哈。心不在焉,眼睛儘朝馬路瞧,天色還亮當兒,工廠交通車挾著塵煙停駐下來,他總是緊緊瞅著,因為逆光,眼睛常感刺痛,也不怕眾人哄笑,一看到月花,抱起娃兒便搶步過去,月花的同伴,朝著月花笑著,曖昧的使眼色。
「要死啦!」月花笑著接過孩子,款款挪動身子,她的背影,總叫人要多看幾眼的,老鄉們會讚嘆何立吾這老小子艷福不淺。
月花改上小夜班,何立吾放心不下,每天騎鐵馬去工廠門口等她下工,月花蹙眉說:「人家會見笑的,老何。」
過了不久,月花說工廠趕出口,要上大夜班,何立吾又依了她。
孩子發著癤子,一頭臉的小膿疱。
鄰居說用茶汁洗擦,再搽上草藥粉有效。
何立吾手重,孩子扭得厲害,每天早晚的洗擦、搽藥,都要哭得死去活來,小臉蛋搽上青色藥粉,變成青花臉,弄了幾天,孩子愈來愈倔,愈是不聽話,何立吾氣急,就著小屁股揮著巴掌,孩子哭得愈兇慘,招得巷子裡的狗東西,合唱般吠叫起來。
──老何!老何啊!
外面有人拍門。
──死了人啦,哇兒哭得這麼烈。
──吵人哪!老何,你幹嘛呀?
鄰居大聲地責問著,何立吾不搭理,將門窗猛地關上,孩子賴在地上,他又是一陣打。
「打死你這王八羔子,打死你!打死你!」
真是發了狂的打,閣樓上這才有響聲,月花跨下木梯,搶起孩子,「就算他不是你的骨肉……。」眼淚快,聲音也嗚咽了。
何立吾轉身坐在凳子上,賭了半個月的氣,女人總算開了口。
「你把他當共匪啊,嗚……」
他就要聽她的解釋;她入門六個月零八天就生下囝仔,人家幫他算得明明白白的。
「我,我不計較是誰的種,但是,但是江月花你,你說,」何立吾原有些輕微口吃,「你說,大白天因何要把門,關得嚴嚴的,叫──叫都叫不開?」何立吾把街坊阿婆的話述了一遍。
「你看到了?」月花頭一揚,挺著胸脯。
「人家有看到‼」
「你沒有!!!」
女人唬地哭起來,聲音續續落落地,「我上夜班,白天睏,錯了嗎,錯了嗎?我不是為了這個家嚜?」
「還有,江月花你說說說……因何你你你要把屋後的甬道甬道的磚塊挪開,因何?」
「我清水溝啊,你好冤人啊!」
何立吾跑到老張小吃,幾杯酒下肚,心中燒起火,幾個老鄉圍著他,邊勸慰邊提供更翔實的情報,他們確實看到一個男的騎著摩托卡,霍霍彎進巷子,老半天不見出來。
「還是要忍忍的,老何,一個家,不容易啊!」前年跑了太太,留下三個孩子,苦哈哈的老金說道。「是啊!別弄擰了,想挽回也無退路!」自治會社幹事也說。
「女人家年輕,難免心野,你還要多忍讓。」
說著說著,一抹人影蹬蹬繞過小圓環,風吹來一陣香水味,何立吾叭地甩下筷子,就要追出去,眾人忙按住他,讓月花走遠。
「孩子患得漓漓涕涕,她還放心去上班。」老張的女人加了句。
何立吾大怒,「他媽的,吃定我老何放不下心。」
他拒絕人家的攙扶,跌跌撞撞就在村子附近冶蕩,不時招來狗吠,直到凌晨才醒了酒,慌慌趕回去。
迷黯小燈下,孩子呼嚕呼嚕的睡著,青花臉上佈著紅斑,何立吾一驚,孩子身上尿得濕濕的,熱烘烘的顯然是發燒,他叫著孩子,孩子只嗯嗯哽哽,睡不醒似地,才凌晨,診所沒開,好在隔壁巷子老周是軍醫,家裡隨時備有藥,硬逼著孩子吃下,才交給看孩子的老婆子。
開車最忌宿醉的,他小心把住方向盤,前一陣子連綿大雨,路基支離破爛,還沒修好,交通流量受了限制,轉彎時,乍見路邊圍著一堆人,一部機車稀爛地橫在大貨卡前,血跡還艷,是剛出事不久的,警察正拉著皮尺,在地上量著煞車的痕跡,車上乘員都開了窗,爭看外面的車禍,一塊灰黑的雨布下面凸起人體的形狀,旁邊的婦人苦苦哭泣著,手裡的冥紙一張張丟到小火堆裡燒。
他隨著前面的車子減了速,避開,不去看地上,卻還是瞟了一兩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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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機關,就有人跑來告訴何立吾,村子自治會來了急電,他腦門被轟擊了一下,立即想到孩子和月花,是他們出了事?電話線路吵,杜幹事一口軟泥泥的上海話,滴拉滴拉地,實在聽不清楚,只說有人找他,頂急的事呢,何立吾趕緊找人代了班,匆匆急急轉回去。
杜幹事一行正陪著一個白胖的男人在銅像前講話,看何立吾從前頭奔過來,大夥呵呵的笑。
「就知道你會急,呵!王先生講他最瞭解你這個同鄉,果真,果真!」老金說道,「看看是誰來了?」
何立吾抹了把汗,那王先生欺身上前,拍他的肩,「想不到吧!想不到吧?」
何立吾舉手,立正,靠腿,對著王先生行最敬禮,「是您啊!排長!」
老排長扳下他的手,「幹嘛!什麼年代了還作興這一套,哈哈,十幾二十年未見了呀!」
「報告排長,謝謝你還記得我。」何立吾激動地說。
「哎哎!」王排長看了看眾人,「那兒話,咱們患難兄弟,當年……」
「當年,你把我我我從家鄉帶到滇緬,又從邊區把我帶帶帶到台灣,排長,排長排長,我還記得你的話的,你說要把我帶回家鄉的。」何立吾搓著手,口吃又患了。
「哎哎,立吾,唱正氣歌啊!」老排長握了握他的手。
「是真的,報告排長,我是真心話。」
杜幹事和老金他們都笑了,「這老何死硬派到底的。」
王排長隨他回家,進了門,看了看屋內陳設,問道,「弟妹呢?」
何立吾支吾過去,月花是還沒有回來,一定為了昨晚的事在賭氣。
「你寄給我的信都收到了,生意忙,來不及回來參加你的婚禮,別見怪啊!也虧你有這番情意,立吾,我可從來沒有把你當成外人。」
「是的,是的,報告排長,我知道你忙。」何立吾端著茶,雙手奉上。
「甭客氣,自家兄弟。你知道,這些年我是東南西北的跑。」他壓低聲音,「費了不少心,總算跟家裡連絡上,也算了了一樁心願。」
「啊!真的?」
「是啊!我現在正在想辦法把家人接出來。」老排長壓低聲音,「當然,立吾,我沒有忘了替你打聽,也接了頭。」王排長眉毛揚了揚,「皇天不負苦心人,我把你結婚的消息傳了過去,你家老夫人還健在。」
何立吾睜大了眼睛,兩手緊緊抓著椅臂,聽王排長繼續講下去。
「你家老夫人還健在,她囑咐一句話,你要記著,「要好好待你媳婦,養幾個孫子延續香火。」這回,我專程來就是為了讓你知道這件事。」
何立吾突地跪下去,「排長,排長……」他不能自己,「真的嚜真的嚜?報告,報告排長,謝謝!謝謝!」
王排長硬拉他起來,「別別折煞我,立吾老弟,應該的應該的,咱們同一條船過來,這些年,一直奔波,沒有照顧到你,這件事只是哎,只是哎,小事,小事!」
何立吾淚流滿面,「排長,您不知道,我夢了多少遍了,我掛記的就是老家的寡母。」
「我怎會不明白你的心意呢?」王排長按了按他的肩,「別太激動,這才是起頭,倒是哎!」他看了看屋內,「聽講你不太順遂。」
何立吾臉一紅,想到昨晚的事,「丟臉啊!」
王排長見他不多言,也就不再多問,支開話題。
「你還記得吧?李福勝那個麻臉老廣。」
「是的是的,連長啊,記得記得!不是也退了下來了嗎?」
「他現在是台北萬華市場裡,羊肉店的掌廚。」王排長得意的說,「我非但不記恨他,還幫了他大忙,去年,趁著跑香港做生意,幫他和家裡接了頭,上個月吧,他家人出來了,現在正轉辦手續,要到香港會面呢!呵呵你不知道,這麻臉老廣舊情難忘,他在台灣一直打光棍,剛剛做成了媒,那邊就來了訊,他老家那個童養媳居然也沒有再嫁。」
「當年要不是他,排長,你也不會……。」何立吾被王排長的手勢阻住要說的話。
「我不怪他冤了我,反而感激他哩,要不是他,我不會退下來,也沒有今天了。」
喝了茶,打哈哈,「又是白挨了五十扁擔,差點沒把我屁股打爛,到現在還不能久坐。」
「當然,麻臉真狠。」
「莫怪他啦!我如今幫了他的忙,他差點沒有跪下來謝我,向我道歉哩!」
又聊了些過往一些患難伙伴的舊事,兩人都不勝唏噓。
「有一檔事,我是──」王排長扳了扳指頭,「我下個月去香港,你有什麼要交代的,也許,也許我可以幫上忙。」頓了頓又說,「這事兒,先別喧出去,今晚去照張全家福快洗幾張,我帶了去,老夫人一定會高興的。」
「是的是的排長!」
「別這麼喊了,立吾。」王排長抹了抹眼睛,「見了你就像見了我親兄弟,我……」長嘆了口氣,「你不知道,他們苦了三十多年,好在這些年來,我多多少少賺了些錢,也匯過去幾千美金,上個月捎訊過來說,全家的生活改善多了,有了海外關係,幹部都不敢找碴,還巴著臉皮看門狗似的討好呢。」
「排長,我──」又搓著手,「你一定得幫我這個忙,我身邊還有兩個錢,我十六歲出了家門,這會,這會無論如何要盡點心的。」
隔天,王排長要走時,何立吾塞了一疊鈔票給他。王排長勉強收下,並言明若辦不成事,要加息退還。
月花在旁邊寒著臉,何立吾拉著王排長到旁邊,小聲道:「排長,勿笑我,我媳婦喜歡香水,若你去了外國,請幫我買幾瓶回來。」
「應該,應該,你結婚時我沒來得及送禮,香水,沒問題,我再挑塊日本絲,一塊兒寄來,就算是補送的禮。」
「怎麼好意思,怎麼好意思。」何立吾高興地搓著手。
機關舉辦郊遊,何立吾的車子被排在第一部,是一個有著睛亮日光的早晨,平日嚴謹的長官們,都換上輕鬆的便裝,攜帶他們的家眷,赴這一年一度的盛會。
車子起動,他用速度控制整列車隊的行進,進口交通車的駕駛座位高,使人有一種豐沛、滿足、榮耀的心情,他覺得十分愉快。
「哎!老何啊,怎不帶太太一塊來。」
坐在車掌位子的主任輕拍他的肩。
平日開車是不准閒談的,他對著後視鏡微笑,長官畢竟也有通達的一面,同時也顯示對他的極端信任。
他還沒有回答,後座的組長抿著嘴笑。
「他哪,太太太漂亮啦!怕我們單位裡的光桿對他太太吹哨哩!」
「不是的!」何立吾也跟著笑,「內人今天加班,最近景氣復甦了嘛!」後半句是從電視上聽來的。
忽忽車外左邊後鏡一抹急急的影子飛馳過來,他皺了皺眉,是幾部機車;在車隊中蛇形穿插,他趕緊按喇叭減速。
「這些年輕人真不要命。」主任說。
「成雙成對的,哎呀,抱那麼緊,不怕危險啊!」有人接口道。
他向疾馳而過的機車看了一眼,心裡也不禁嘀咕,往山上的路,曲曲折折,要出了事,可要命的。
何立吾一個煞車。
「小心!」主任身體前傾,「怎麼啦?」
他咬著牙齦,耳蝸裡轟轟的引擎聲,定了定神,才平衡下來。「報告主任,沒事。」
「老何開車一向小心的。」組長讚許中也有穩定軍心的意思。
何立吾緊緊瞪著前方。
那一列機車隊,急速地轉過前面的彎道。他沒有看清最後那部機車後座上的女子的臉,但那在肩後飛揚的黑緞般的長髮,那一身米色的洋裝,卻是他最熟悉的。
何立吾加力踩著油門,主任連聲問道,「怎麼啦!老何?」
「何立吾!」組長站起來,「車隊被你甩掉了,長官會不高興的。」
他臉上冒著汗,鬆了油門,讓後面的車子跟上。
停好車子,主任過來拍拍他的肩,「老何啊,辛苦你啦,是不是不舒服?」
「報告主任沒有啦,我──這條路熟嘛!我是想早點到,免得和人家爭停車場,太陽又大……。」
主任體恤地笑了笑。
眾人下了車,大家應付公事般的做簡單的團體遊戲,便各自散去,開始烤肉,野餐,何立吾領到餐盒、水果後,藉口看守車子,便離開了。
他坐在駕駛座上,胡亂的塞飽自己,搜兵般的緊緊瞅著外面,用力的緣故,眼睛有些酸澀。
他看到了。
那一列電視廣告上新款式的越野機車,轟烈烈地在峽谷底下,和沙堆、石堆玩著騰躍的遊戲,車上的人激烈興奮的尖叫著。
和其他女孩子一樣,月花笑得多麼歡暢,她的頭髮在陽光下閃著黑亮的光澤,她身上的米色洋裝還是前日王排長寄來的,他看清楚了,沒有錯的,背影是她,側面是她,正面是她,世界上再也沒有第二個月花,他緊握著方向盤的手沁著汗,他看著他們在日光下,大聲地笑,放肆極了,她緊緊抱住那個戴墨鏡的男人,在峽谷周邊竄馳著。
然後,那一群男女,脫下鞋襪,在小河裡相互潑著水,女孩子們的衣衫濕了,隱隱地顯露著肉體的曲線,他看到月花被那男子擁著,走向一塊巨大的石頭,坐下,他看到月花恣意把濕淋的髮,靠在男子的肩上,他們輕佻的相互觸摸著黏在身上的衣衫。
何立吾走出車廂,他撿起一塊石頭,朝著他們的方向擲去,石頭落在水裡,激起朵朵水花,兩男女站起來,以為是同伴的調戲,向他們追去,笑聲又漫了開來。
回程,長官謹慎而好意地,把何立吾調到車隊中。
回到調度室,有人曖昧地開玩笑,「老何,昨晚『加班』了?」
下班,抱回正在學走路的娃兒,替他洗浴時的何立吾仔細地端詳他的輪廓,覺得和那個男人有幾分像,心中一寒,孩子喜歡玩水,在澡盆裡,又拍又踢,激得他一臉,他提起娃兒,猛力在小屁股上打了幾下,孩子固執的噙著眼淚,沒有哭出聲。
然後,月花啟了門,她訝異地看著他,反常的他沒有將晚餐擺列出來,他坐在客廳裡,沉默地翻著報紙,一邊注意她有些乾縐的衫裙,她裝作出來的平靜的臉上,藏不住快樂,一邊炒菜還一邊哼歌。
「老何!老何!」月花在浴室喚他,往常,他總是柔順的上樓替她拿換洗的衣褲。
水聲嘩嘩,她的身軀在毛玻璃裡,快樂地舞動著,水流的聲音止住了,她在擦乾自己,又喚著:「老何!老何──。」
何立吾把孩子放在地板上,他緩緩的站起來,她洗浴時一向不上鎖,在她的聲音有些不耐時,他拉開門,她嚇了一跳,「幹什麼嘛?老何!」
她用毛巾遮住自己。
何立吾啞啞的:「站好!」
「嘿,去幫我拿內衣嘛……。」看他赭紅憤怒的眼神,她驚奇地止住下面的話。
他的手觸撥著她的胸口,指著肌膚上那一塊青紫,冷冷的笑了笑。
「又發瘋啦!」
他一巴掌摑下去。她尖叫起來。
「叫,再叫我把你拖到巷子口,讓全村子的人來欣賞你的××。」何立吾將她的手反扭,儘量壓低自己的聲音,「你他媽的賤××,這一次,沒得話說了吧!老實講,你跟那個男人多久了?」他反扭她的手,「說!」他瞧著她因痛而扭曲的臉,「痛快了吧!」他放了手。
「你要我說什麼?」月花昂然地抬起頭。
「我問你,今天到那裡去了?」
「怎麼樣?何老鬼,我找男人去了!」她胸脯一挺,咄咄的,「你殺了我不成?」
他幾乎勒死她。
外面不知什麼時候圍滿了人,鄰居太太從窗口探,喊著,「要死啊老何,先讓你太太穿上衣服嘛!孩子都被你們嚇死了。」
月花見有人聲援,對著他說,「好!何老鬼,你要我丟臉,我就丟給你看。」說著,真的要走出去,何立吾又是一個巴掌過去。「我操!你這個賤貨!」
「是啊!你娶個賤貨,自己不能×,白日給別人玩,哼!怎麼樣,捉姦捉雙啊!你又沒證據,你怎麼知道你老婆……」這句話又招了頓拳頭。
月花任由嘴角的血滴下,「好,你雄,你這個豬,你行嗎?你──只會打老婆,你只知道把我賺來的錢丟到無底洞,你這個豬,豬,豬!你行嗎?來啊,來啊!馬上上床啊!你行……。」
外面哄笑起來。有人去找了自治會幹事,這才把看熱鬧的人驅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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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開包裹,一股燥燥的香氣,是裡面的香水瓶子破了,也乾了,濡得那張黑白照片生了一角白霉斑,裡面還有一些土產,和三個香火袋,何立吾拿起照片,仔細端詳,覺得陌生,隨包裹到的還有一封信,沒有發信的地址,但認得老排長的筆跡,他禁不住歡喜,忙去找杜幹事看信。
幹事軟泥泥的聲音,像從鼻孔裡哼出來的,先是嘆口氣,吊著白眼看了看何立吾,「老何你這個驢。」
「信上寫著──」
「你那個排長說,和你家裡聯絡上,這回是真的,上回都是受人的騙,你母親早就去了,你那個村子只剩下個遠房表兄,喏!這張照片,還是他去人民公社找檔案翻照出來的。」
何立吾抓著香火袋,半晌說不出話來。
「儂個媽咪,你寄去的美金他們收到了,為了──儂個媽咪,替你盡一份對祖國的熱愛之忱──美的喲!老何,他們把你的美金捐給「人民祖國建設專戶」了,喏,還附了收據……。」
何立吾聽不清楚下面的話。
都已經是冬天了,他全身冒著汗,回到屋子,看著患了小兒麻痺的孩子,不禁掉下滾熱的涙。
人家說,孩子是來討債的,出世後,兩夫妻就沒好臉色相看過,這回又患惡疾,要磨人一輩子。月花哭著罵老何,把小仔仔當外人,才會招來病魔,遭了報應,老何反口譏她懷了孩子,找不到主,才胡亂嫁了。
請了幾天假,月花又去上班了,還經常日夜加班,只見何立吾的肩背駝了些。
一路上,警車嗚哇叫,紅色警報閃光器急急掠過十字路口,前面一部性能優越的客車,撞了騎機車的,一個、兩個、三個,連連地追撞,整條公路喧嚷得十分熱鬧。
車子終於被攔下。
車內的迷亂,嚇壞了機關職員,七嘴八舌的責咒著駕駛何立吾,幾個男的協助憲警將他扭下車。
何立吾下了車,茫然地被押走了。
報上新聞說,經過縝密的檢查、診斷,證實何立吾患有潛伏性神經分裂症,加上有利的證詞;那幾個被撞及的機車騎士,都有共同的巧合──車上載著女孩,同一牌子的新款越野機車,有幾個還有過肇事紀綠。
報上的短評,對青少年的飛車黨針砭一番,並且呼籲家長和老師共同負起教育、管理的責任;何立吾被判了三年緩刑,民事部份由機關出面解決。
他不再上班了。
每天,黃昏時候,一如往常,何立吾推著幼兒車,安詳、平靜地走到小圓環,慣常沉默的他,對於老鄉們的關懷、詢問,總以微笑來代替回答。
人們說,老何認命了。
自從出了事,再也聽不到他對孩子大聲的吼罵,他火烈的脾氣也消失了。
何立吾似乎只對著那尚不懂事的孩子談心,他推著孩子,一路上,低聲地訴說著什麼;有人擔心,老何的神經分裂,對肢體已形殘缺的孩子心理,將有不健全的影響。
事實上,像老何這樣的症狀,較負責任的精神病院,會經常做定期的追蹤複查,而老何的結果,頗令大夫們驚異,他的主治醫生說,何立吾的精神狀態,猶如古代的哲人,而他的生理,也因為調養得法──遵從大夫的命令,而顯得面色紅潤,眼睛清亮,連過敏性氣喘也大有起色了。
氣候變得快,白天還是暖暖的冬陽,夜晚卻落雨了。
何立吾被飄滲入內的雨水潑醒,身邊的孩子睡得正甜,他忽然聽到清脆的鶯雀鳴叫,還有來至隔房月花房內的微響,他霍然驚覺,愈加仔細地傾聽。
「好了,來了!」他興奮起來,對著黑暗的夜氳冷笑。
多麼辛苦的佇候啊!
他高興得不能自已,一逕地搓著手。
何立吾豈是白癡哪?他對自己說。
他獵人般的靈敏、機智,隱藏在沉默的臉色。
他起身,起窗櫺上注視院子外模糊的人影。
她一定以為他睡死了。她不知道他喜歡在暗黑中靜坐,思考關於如何進行一次漂亮的狙擊。
狗男女!他咒著。
他們上當了,他不止一次的發現他們的勾當,卻不去詢問。他們當然也不知道他曾是一名出色的狙擊手,曾經在黑夜裡捕殺過水鬼,還因此得過英雄勳章。
何立吾小心地翻啟床下的紙箱,取出那把在金門戍守時,用廢彈殻打鑄的菜刀。
雨十分猛烈,他憤怒、快樂極了,這樣的風雨,他們都不放過。
他伏趴在地板上,仔細傾聆走廊上,月花躡行的步伐,他聞到香水味,她正走過他房門,他吸口氣,香氣刺激著鼻孔,醫生說花粉、香水是他氣喘的過敏原,他一定要遠離它們。
他取出單位發下的慰問金,放在孩子的枕畔,明天,人們從報上看到關於他、月花、男人的新聞,他們必會發揮高貴的同情心。
他躍出窗口,貓一般的輕靈,他感覺心跳加速,有一種流血的,近乎壯烈成仁的慷慨、興奮。
那男子在門外,一襲背後有螢光線條的深藍機車雨衣,在暗溟中熠熠閃閃,月花撐著傘,竟是跳舞般地奔入男子寬厚的胸懷裡。何立吾噤住氣。
他聽到月花輕笑,悠揚愉快極了,男子低沉、柔啞的回答,兩人伸開藤蔓般的手纏擁在一起。
巷子那端駐著男子的機車,何立吾抄了捷徑,已先他們到達機車的側邊,隱藏在垃圾堆的亂草堆裡,他滿意極了,這兒較空曠,是完成那件大事的好地方。
月花坐上後座,男子發動引擎,何立吾就要衝竄出去,機車沒有發動,他握緊刀把。
月花下車,小心撐著傘,護著男子讓他重新起動。
引擎響了,爆裂裂地嘶吼著,男子跨上去。月花的雙手緊抱著男子雄渾的腰。
何立吾看到月花快樂、滴著水痕的笑容,男子伸手輕拍月花的肩示意她坐好。
在風雨交織的微明裡,那男子背後的螢光格外的鮮亮,急速的,摩托卡像要衝破什麼,猛烈地發出高吭的聲音,向巷子外模糊的夜景衝出,何立吾驚覺時,引擎聲已經消失,像融化在雨裡了,他一步一步的走回巷口,並且將手上的菜刀,奮力往湍湍水流的暗溝丟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