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外遇了。」第一次在診間見面,未等我開口,他便深鎖著眉頭坦承了一切。那坦承充滿了苦惱,卻不卑弱,反而展露了自信,彷彿還擁有力量掌控一切,只是矛盾與迷惘讓他不知該往哪個方向施力。
他是咖啡店老闆,瘦高的身形搭了白淨的T恤、深黑牛仔褲,戴著黑圓膠框眼鏡,還蓄了點山羊鬍,一副以詩佐咖啡的文青樣貌。
他繼續緩緩說著他的故事,像是聚光燈下的獨白,要所有人都安靜地聽著。結婚十年了,四十歲的他,已是兩個小孩的父親,但那軀體與眼神依然充滿魅力,彷彿可以違逆時間和地心引力,讓人飛起。他也的確讓許多人飛進了一段段踏不著地的關係裡。
【向前一步,更貼近彼此】
不斷重複的外遇
五年前,他毅然辭去遲遲無法晉升的大學講師工作,投入了咖啡店的夢想。一開始,只是巷弄內一間容納四、五人,小小窗台似的店鋪,但憑藉他的自信、熱情與魅力,很快棲滿了聞香而來的人群。
咖啡店的名字,叫「遇見」。「其實不是遇見,是你必然將被香氣吸引而來,那是預見,是宿命,是這美好的咖啡註定要被品嚐,而我註定要為美好的你獻上這杯咖啡。」他總是這樣對人說,用征服的笑容,不容辯駁地。
孩子大了些後,他說服妻子一同投入咖啡店,他們搬到更大的店鋪,遇見了更多的人。然而好一陣子,咖啡香氣的散播似乎到了極限,店裡的生意穩定,卻沒有成長。
妻子覺得這樣就足夠了,與丈夫共同成就小小的夢想就足夠滿足了,但穩定對他而言卻是停滯,令他感到失落又煩躁。
「我要離開一陣子,去南部找更好的咖啡豆。」毫無討論,他便如此片面地告知妻子。
「為什麼?這麼突然……你都沒說……」突然被拋下的妻子,充滿了錯愕與傷心。
「說了你也不會懂。」他不耐煩地不想多做解釋。
「對!我就是不懂!」
妻子因無法理解丈夫而不安,他也憤怒地指責妻子無法理解他的理想與苦心,永遠只有反對與阻擋。爭吵比當初他要離開教職更劇烈,最後如往常一樣,妻子躲進了沉默裡,而他也繼續一意孤行。
店裡,他的氣味逐漸淡了,只有電話那頭傳來他遙遠的聲音,還有包裹寄來的「更好的」咖啡豆。妻子被迫成了孤獨的主人,每天繼續遇見來去的客人,卻遇不見丈夫。然而,他遇見了妻子之外的女人。
「她是咖啡農場老闆的女兒。第一眼看到她美麗的眼睛我就曉得了,那種感覺,躲都躲不掉……」那正是他所渴望的,也唯有他才可以占有的眼睛。
他對咖啡的熱情與知性深深吸引了她,而她也以崇拜又迷戀的眼神回贈於他。他們因咖啡而相遇、外遇,也因對咖啡同樣的著迷而相信彼此的遇見是命定且遲來的。
「其實,這不是我第一次外遇……」他用感傷的語氣說,而不是愧疚。
難以戒除的癮
「外遇」,一個美麗的巧稱,彷若家門外一段不期不待的相遇,這種偶然與巧合,讓人想起電影《愛情,不用翻譯》(Lost in Translation)裡兩具寂寞靈魂的純真巧遇,連最後那意味深長的擁抱與吻別,都潔淨得令人同情。
其實,英文片名裡沒有愛情,只有「失落」(Lost)。那失落的是什麼?是未竟的愛情?迷失的自我?還是無盡的、永不滿足的孤單與欲求?
外遇實現了欲望的交融和滿足,也滿足了不安定靈魂的渴求。意外的邂逅往往從不是「意外」,小小的誘惑只是輕敲了門,給了一直想奪門而出的欲望一個暗號與理由。
所以,欲望的衝動、自戀的不滿足,還有對於「愛」華麗卻貧乏的想像,讓外遇成了一種習慣,一種難以戒除的癮。
就像重演的劇本,每當生活遇見瓶頸,他與妻子的關係就會陷入緊繃。他將所有的失意都丟入了婚姻裡,若妻子不能安撫他的情緒、順應他的需求,他便會控訴她的冷漠與背棄,然後向外尋求滿足。
「你真的愛我嗎?如果你愛我,就應該明白我的痛苦,應該支持我的決定啊!」
在大學升遷受阻時便是如此,那時他與他的學生外遇。
剛開立咖啡店的時候也是,妻子甚至不清楚外遇的對象是誰。
而最終妻子都原諒了他,但她總替丈夫擔憂著,因為愛、因為牽掛,而無法像個無知的小女孩無憂無慮地仰望著他。
「我太太說,她不明白為什麼已經原諒我那麼多次了,我卻還是那麼自私。我也不明白啊……一次一次我都帶著誠意回去了,為什麼她還是那麼疏遠?」
十年的婚姻像一只反覆碎裂的杯子,只靠妻子用原諒拼回,裂縫依舊,什麼也裝不了。妻子心中有傷,而他心中有空洞,然而兩人都有如「黑咖啡」,既看不透彼此,也難以輕易入口。
想像的愛戀終究不敵現實,農場女兒給予的愛很快就不能滿足他。他再一次回來了,用他一貫的真誠向妻子道歉、坦承。
妻子又為他打開了門,但這一回沒打開心,她待在深不可測的沉默裡,甚至連一滴眼淚也沒在他面前流。
所以他才苦惱地出現在我診間,因為妻子的原諒太過冷淡,稀釋了他的存在感,也帶給他困惑。
「醫生,你幫我開個安眠藥就好,讓我好好睡一覺,我人都回來了,也都坦承、道歉了,我想事情會過去的。」他依舊沒想要改變什麼,對於慣常的外遇,或是那個看不透的自己。
「但……過去了,或許還會再來啊……」我試著提醒他。
「再來,就再說吧!」他用一種堅定的笑容切斷了談話,一種不容置喙的笑容。
道歉很容易,要認清自己終究很難啊。
自戀的男人
其實,他的言行與姿態透露了強烈的「自戀」──他渴求被愛,卻只能「愛自己」。他不斷在尋找關係,卻沒能跟人維持穩定的關係。而自戀的他一直以「自我中心」的想法在保護自己、溺愛自己。
他自覺盡力了,但在妻子眼中始終沒被看見、沒被肯定,也沒能被愛。愛情不該是這個樣子的,沒有熱、沒有甜,像冷掉的黑咖啡!
生活的壓力、妻子的冷淡、靈魂的孤寂,還有種種看似無辜又無能為力的理由,總讓他不由得又生起對愛情的甜美想像,於是他縱容自己、原諒自己,外遇縱然有錯,也是情非得已的宣洩、抗議與逃脫。
「我只是忠於自己,應該改變的是我太太才對。」我想起另一個男人曾這樣說過。
自戀的人,總是把自己與自己的需求過度美化。美得像糖,甜得可以覆蓋任何的苦、滿足任何空虛。
「愛」其實是很複雜的,除了性與浪漫之外,有些部分像是友情,有些部分則像是親情。真實的愛,應如一杯純粹的黑咖啡,毫不華麗,卻有豐富的層次,帶著香氣、苦、酸與淡淡的甘甜。
他貪戀的「浪漫愛」像是愛裡的糖,帶來了瞬間的滿足,卻也導致更深的不滿足。而這正是未能成熟的自戀,讓愛裡其他的味道被忽略了,只有糖能滿足他的癮。
自體心理學家海恩茲.柯胡特(Heinz Kohut)認為,人的一生為了滿足自戀的需求,總在尋找三種客體(他人):「鏡映」、「理想化」與「雙生」。「鏡映」即能像鏡子反映出自己,時時關注、回應並全然理解自己的人。「理想化」是完美並能因此證明自己價值的人。「雙生」則是與自己相似、契合,足以化解靈魂孤寂的人。
在婚姻的現實中,妻子不再如戀人般時時投以溫柔目光、不再完美,也不再如複製的影子般跟隨。於是鏡子碎裂了,理想幻滅了,男人陷入孤寂,看不見自己被愛的樣子,也感受不到自己的存在。
而外遇的美好,不正是填補了這樣的失落?
熱戀中的眼神是最溫柔而專注的,外遇關係也很容易被理想化,彷彿是最真的愛、最完美的戀人,因此超越了誓言也說服了罪惡感。關係中的戀人必然是與自己相似的,才願意冒險跳脫束縛,享受外遇的快感。
但持續向外在索求這樣的滿足終究要落空。而成熟,便是能明白並接受這樣的挫折,學習從內在撫慰且安定自己,內化那樣的滿足。
愛的成熟,亦是如此。
真實的妻子是平凡的、獨立的,會疲倦,會闔上眼,有著自己的美麗與哀傷。無論她如何給予愛,也不可能徹底滿足對方自戀的想像與需求。
然而,這些需求是不可能全然被放棄的,它們還是會存在,觸動著我們向他人探索的欲望,維繫著我們有些幼稚的自尊,如淡淡的甜,在苦與酸之中,隱微地帶來滿足。
成熟的自體是能適應現實、調整自戀,在「愛人」與「愛自己」之間找到平衡,如此才能與他人維繫穩定的關係。即使不是二十四小時被注視著,也能夠感受「被愛」,就像鏡子模糊時,也能夠看見自己。即使完美並不存在,即使歧異總是發生,但彼此的努力、尊重、溝通與包容能讓兩人間的關係足夠美麗,體驗相異帶來的驚喜與豐富,而不致漸行漸遠。
不斷陷入外遇的他,彷彿仍停留在全然自戀裡的孩子,迷戀著糖,迷戀著甜美的浪漫。
我不禁想像,如果他能收回一些自戀,給出一些愛,妻子或許不會那麼挫折、疲憊,也就能再生出一些愛回應給他,滿足他自戀底下的脆弱自尊。那麼兩人彼此的失落與孤單,或許就能少些。
沉靜下來,才能嚐到真正的甜
沒有幾個月,討不到愛的他又跟農場女兒死灰復燃,這次還幫她在山上開了間咖啡店。但時間很快就將熱戀的甜度沖淡,女孩與沉默的妻子不同,嘶吼著將他趕出去。
這次再回到咖啡店裡,他發現妻子的冷漠裡多了堅決。而咖啡店也彷彿是妻子獨有的,大家喚她「老闆」而非老闆娘,她也熱情又滿足地回應。他成了多餘的過客。
打烊後,妻子端上一杯溢滿果香的黑咖啡。他啜了一口,各種味道如海潮一層層拍打上來,豐富而寧靜。
曾幾何時,妻子的咖啡竟有了這麼令人滿足的味道!他帶著疑惑望向妻子。
「這杯咖啡叫『回味』。」
妻子的眼裡卻沒有任何疑惑。
「其實也沒什麼特別的,這是我們剛開店就用的咖啡豆,我只是用你當初教我的方式烘焙、沖泡,是你自己忘了,太久沒喝我泡的咖啡。」
妻子停頓了一下,繼續說:「這是最後一杯了,不過也無所謂了,反正你喝完了很快又會忘掉,就像以前那樣……但我不會再忘了。」
味道停留在嘴裡,他想起過去那些艱難的日子:孩子出世,職場鬥爭,薪水微薄,舉債開了咖啡店,與妻子爭吵又復合……各種酸苦一一浮現,最後是藏在底下,要沉靜下來才能嚐到的甜。但來不及了。
【關係修復的開始】
最後一次來診間,他自嘲說:「我太太跟我提離婚了,呵呵,我的努力還是不夠啊!」
妻子想走出這段虛假的婚姻,去面對現實了。那他呢?
我想,他會繼續去尋找愛情吧,但如果他持續追逐著那些自戀的想像,無法回到現實,那他將永遠無法領悟什麼是真實的愛,也將永遠無法從中獲得滿足。他永遠只是個迷戀糖的男孩,在不斷循環的想像與失落中,被單一的味道囚禁了。
◎愛的領悟
苦,是成熟的滋味,但咖啡不是只有苦,黑色的汁液裡,還有更多複雜、細膩、豐富的滋味。而成熟,也不是只有苦,而是能領略其他那些難以言喻的滋味。於是,糖變成是多餘的了。
本文出自寶瓶文化《男人玻璃心──親愛的,我想明白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