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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報犇報聯播:無悔─陳明忠回憶錄(十)(下)

立報/立報犇報聯播 2013.11.03 00:00
無悔─陳明忠回憶錄(十)--

第二次十年牢獄(下)

口述整理/李娜(中國社科院文學所研究員)校 訂/呂正惠(人間出版社發行人)

  政治學習,要寫感想,我寫臺灣選舉亂七八糟,開票的時候燈會滅。政戰老師罵我。我說,我講的實話,郭雨新廢票八萬票,怎麼可能!

  警備總部派了三個上校來跟我談話。辯論了兩三個月,我不耐煩了。我不會騙我自己,假的就是假的,我不能胡說八道。這兩三個人圍攻我,要我承認我錯了。我心臟經過刑求已經不好了,跟他們講到激動時,心跳過快,暈了過去。他們還以為我心臟病發作死掉了。

  後來《鄉土文學論戰》這部書出來,我想瞭解,我申請買書,書是買了,但卻不准我看。錢拿去了,書不給我,憑什麼?我就開始絕食。當時監獄裡對付絕食,就是五六個人按著,往嘴裡灌。我不給灌。我把幾雙筷子綁在手上,誰要來按我的手就戳誰眼睛。我對他們說,我這麼做,頂多再多判幾年刑,我無所謂了,反正這個年齡,能不能活著出去都不知道,你們眼睛給我戳下來,一輩子痛苦。他們誰也不敢過來。

  刑求後身體越來越壞。很多病症。痔瘡流血,查血壓,高70,低50。體重平均下來每天減少一台斤。紅血球,普通人500萬以上,我只剩下250萬,血紅素普通人是14以上,而我卻只有7,隨時會休克死亡。因此監方後來把書交給我看了。但為了《鄉土文學論戰》這本書,我十三天沒有吃飯。本來不該這麼做,但那時心情太壞。

  和第一次坐牢不一樣,那時一起坐牢的人有得談,每天論戰。現在牢裡什麼人都有,台獨很多,要寫心得,我隨便寫,不寫他們出的題目,反正我有交作業。

  後來看到有關大陸文革的報導,《中央日報》副刊也登大陸的傷痕文學作品,我以為是假的,但又好像是真的。還沒坐牢時就看過陳若曦的《尹縣長》,沒當一回事,把她當成反共小說。現在大陸傷痕文學的東西出來,讓我非常痛苦。以前我偷聽大陸廣播的時候,不是這樣啊。大陸廣播說:「文革是觸及人們靈魂的大革命,是意識革命─包括思想、文化、風俗習慣以及政治、法律、藝術等等意識形態的整體革命,是使人能成為社會主義社會的『人』的革命」。但是傷痕文學裡所看到的卻是孩子控告父母、夫妻互相控告、朋友間互相指控、告密以至於人們不敢相信自己以外任何人的一個失去了人性的世界…。再說,幹地下反政府運動而被敵人刑求處死本來就是意料中的事。走這條路是自己選擇的,沒人強迫你…。但像文革那樣,被「自己人」扣帽子,甚至被虐待到死,才是死也無法瞑目的事。我急著想瞭解中國的革命怎麼會變成這個樣子?我願為之付出生命的革命,怎麼會變成這樣呢?想到這些,非常痛苦。那時甚至想,是不是死了算了。我不得不為自己犧牲一輩子所追求的道路尋求一個合理的解釋,否則我覺得自己是白活了。這個困惑也成為後來我思考與寫作《中國走向社會主義的道路》這本書的動力。

  有六年,我一個人住一個房間。因為說我會煽動。我會在大家的不滿快到高潮的時候,喊一聲,不要吃飯了!把行動推上去。獄方就研判說,我這個人用閩南話講就是「叫水水也會結凍」,很有影響力的意思,所以給我一個人一個房間,我也無所謂。沒人講話,我常常一個人躺著,躺了六年,脖子後面躺出了個硬塊。按監獄規定不可以抽香煙,我也抽。我那時,據他們講,就是拒不接受感訓,一般老看守都隨便我。監獄房間門上有兩個玻璃窗,讓看守觀隨時監視的。我拿肥皂擦在上面,玻璃就不透明了。這當然違反規定,但他們不管我了。他們覺得一個為了一本書能絕食十三天的人,誰都管不了他。

母親過世

  我第二次坐牢中間,母親兩次中風,第一次中風,弟弟把她接到臺北治療。第二次中風,她不想活下去了,不吃飯,妹妹的小女兒就跟他她說:外婆,你不是要等大舅回來嗎?她聽了,就開始吃飯。

  她在等我。但等不到,就過世了。媽媽死時,我非常痛苦。按規定,我可以戴手銬回去奔喪的。但獄方不讓我回。那時我從綠島去臺北醫院,要坐那種小飛機,能坐8個人的。如果我要回去,不光要出自己的飛機票,還要出整架飛機的錢,我怎麼付得起。我無法回家奔喪。

  媽媽是慈母,不是賢母。她很糊塗,土改後留下的土地,都被人家騙走。騙她的人抓到了,土地還是沒有要回來。有人借錢不還,媽媽去找他,發現他家生活很苦,結果債不要了,還又拿錢給他。

  媽媽也不知道這個大兒子到底在做什麼,但她相信兒子。二二八時,她聽聞台中亂了,打仗了,又沒有我的消息,自己一個人從岡山走路到台中去找我。我結婚後,生活稍微安定了,想接她來臺北,她不肯,後來還是騙她說我車禍,才來了。住了幾天就走了,說:這裡和坐牢一樣。

  在獄裡聽到媽媽過世,又不能回去,心裡的痛苦……過了一個多月,還是緩和不過來。書也看不下去,才開始看金庸的小說。

  記得金庸在某一本小說的後記說,要掌握大權力,才能實現政治理想。要掌握權力,一,意願要很強;二,要忍,忍耐;三,要殘忍,朋友如果變成敵人,也要對他殘忍。我想前兩條我可以,第三條做不到。

  當時施明德也在坐牢,有次托人給我傳紙條,說我們坐牢的人,一定要弄出新聞,不然就會被忘掉。我沒有回信,因為他是搞政治的,我是搞革命的,我們兩人不是同一條路的。

  對我來說,革命是犧牲,自我犧牲,其他什麼都不用管。

在花蓮醫院

  1985年,我身體狀況惡化。我太太把保外就醫的申請寫了將近三十封,都不准。監獄長說:第一,你病得不夠,如果癌症的話,可以。第二,你成績不好,如果你成績一級,可以,二級也還好,可以研究,可你坐了十幾年的牢,還是四級阿!

  後來把我送去臺北的三軍總醫院做檢查。一個飛機八人坐,我一個,其他七個憲兵看著我。醫院一棟樓的11層,整個清場,空下來,就住我一個。別人看了還以為什麼級別的將軍,才有這個排場。後來,四、五個月後,因為國防部要交錢給醫院,負擔太大,就把我送到花蓮的軍醫院。在花蓮兩年多,住的病房有鐵欄杆。有天我聽到後面有女孩子的聲音,爬上去看,有個女人,問我,哎,你看我漂亮不漂亮?嚇了我一跳。後來才知是精神科。這裡還用來關押刑事犯、流氓。我去了以後,把流氓集中到最後一個房間,把我放最前面。

  有次流氓放風出去時,路過我監牢,問我做了什麼,坐了幾年。我說,合起來二十年了,他們嚇一跳。監獄裡排資論輩:強姦犯最低,殺人放火高一點。問到我什麼罪?政治犯,叛亂。他們說:啊,這個最大,這個是換國旗的,很尊重我,見面就給我香煙。

  在花蓮,包括看守,都很佩服我太太。那兩年,每個禮拜,她一定帶孩子來見面。原來在綠島,交通太遠,又是車又是船,費用也很大,只能每半年寒暑假帶孩子去一次。現在在花蓮,近了些。她差不多每個禮拜都帶孩子來。那些看守說:沒見過這樣的……你們夫妻感情一定很好!去年在馬英九家吃飯時,他太太問我太太,你都怎麼去的?我太太說,坐夜車去,這樣省下旅館費。

  她一個人把孩子養大。,小孩子教育得很好。

保外就醫

  我的保外就醫申請一直不被接受,後來,日本的「臺灣民主思考會」也發動了向蔣經國請願、呼籲的活動。最後是靠馬英九幫忙。王曉波和馬英九因保釣認識,有來往。就拿了我的資料去找馬英九。那時馬是蔣經國的秘書,很受信任。去年我們去馬英九家吃飯,馬的太太說,在紐約留學時就看到過「營救陳明忠」的廣告。

  所以,1987年3月8日太太來接見,還一點消息都沒有,3月9日就讓我保外就醫了。那天讓我上專機,我還不清楚怎麼回事。還以為是送醫院,但怎麼不戴手銬?很奇怪。後來才知道,給我保外就醫了。通知我太太辦手續,恰好家裡電話改了一個字,開始還聯繫不上。後來聯繫上了,找兩個證人,就帶我回家了。在此之前,有個美國回來的教授陳文成被刑求致死的案件,輿論反應很激烈。所以送到家裡,叫鄰長來,喀嚓照片一拍,證明押送歸來。這照片我還留著,你看,剛從獄裡出來,褲上沒有皮帶的。(皮帶,可以當武器,可以自殺。所以在獄裡是不許繫的。)

  那天,我小女兒聽說爸爸要回來,趕緊去告訴姐姐。大女兒在台大讀牙醫。小女兒騎車去找姐姐,太興奮,結果在台大校園裡摔倒了。

  當天晚上,《新新聞》雜誌的人來訪問我。我剛回來,什麼都不清楚,也不曉得他是誰,就什麼都不講。後來才知《新新聞》是南方朔辦的。

  第二天報紙登出來:陳明忠保外就醫。

  於是夏潮的朋友紛紛來找我。女兒說:原來爸爸有這麼多朋友。而且很多是報上電視上常看到的。爸爸沒回來時,不知道爸爸有朋友。

  我還在牢裡時,太太不讓人家來,怕連累人;人家也不敢來,或者不願意來。家裡沒有人來,也沒有錢,很寂寞。黃春明曾經給我太太送來一筆錢。不少朋友要給錢,太太都不要。她說,欠太多人情,我出來還不起;家裡就靠她教日語維持。幸好兩個孩子爭氣,成績都不錯,上公立學校,學費很低。否則真不知道怎麼生活。

  過幾天,夏潮的人一起吃飯,算慶祝我回來,記得楊祖珺還唱「坐牢算什麼」那首歌。那時,我連自己怎麼出來的都不知道,別的事也搞不清楚。脫離了社會十一年啊。

(本文不代表立報立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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