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不用規劃 但要找到嗜好
《臥虎藏龍》裡當俞秀蓮對玉嬌龍提起青冥劍的主人是誰時,玉嬌龍不無驚喜的回說:「李慕白!我在新疆都聽說過他,大名鼎鼎的。」大名,是說有名氣,但重要還在後面的「鼎鼎」,意謂有份量。這次有機會訪問倪桑,我心裡也用著一樣的句型說:「倪重華!我在高中時都聽說過他,大名鼎鼎的。」而「真言社」就是當時倪重華的青冥劍,倪桑的份量也由此而來。
這次倪桑出了本劍譜─《鏗鏘真言》,把多年心路整理成冊。即使做的是娛樂文化產業,倪桑畢竟還是幕後的人。新書宣傳雖難免親上媒體,但這陣子讓他博盡版面的卻是另外兩件事:金曲獎與文化部的流行音樂補助案。兩個備受爭議的案子同時交到他手上,一下子「倪重華」自己成了關鍵字,等爭議過後,順利銜接上新書出版,一切都不在規劃中,卻又彷彿自有深意。
「書做完以後,我又接了兩個政府的工作,金曲獎總召與流行音樂補助案的發言人。後來這書跟這兩件事就弄到一起去了,我覺得也不錯。」他輕鬆以對,大概是天意如此,人力無須抗拒。不過也適巧帶出這次出版書的意義不在回顧過去,而在回應當代與面向未來─
「其實我要找的就是這個嘛,我的書跟現代有什麼關聯,那很巧合就碰到一起,然後又有一些撞擊,覺得也蠻好的。其實我書弄完、開始發行,開始作包裝...... 其實整個都沒有停下來,都還是在書的內容,在書要去的軌跡裡面。光是往事也沒什麼好講。」
倪桑說話的聲音厚實裡帶著一種亮度,像朱德群的畫,沉穩的色彩堆疊中隱約有光透著。態度不疾不徐,大約人生裡該被問的問題都領教過了,就等著從哪個抽屜抽出哪個答案出來而已。一方面胸有成竹,一方面隨緣順性,像他人生每個階段,都先踩踏實了,下一步要跨向哪生命自然會告訴你。從赴日學習回台參與電視製作,最有代表性的是週末派,之後成立真言社,為台灣流行音樂劈開一塊嶄新版圖,再到MTV頻道。經歷洋洋灑灑,也都稱得上轟轟烈烈,中間或有起伏,但每個階段彼此銜接成一條漂亮的線條。上帝不會創造直線,倪桑的人生曲線不是自己規劃來的。
「我不相信規劃。」他很確定的說。
人生際遇的確無法用人的眼光看穿,但沒有規劃或準備的情況下,倪桑如何在不同的領域間游刃有餘,甚至說當有一個機會來臨時,沒有規劃或準備時,怎麼去迎接?
「我們那時候還沒有人在談人生規劃的概念,我們年輕的時候連創意都沒有人在談。什麼叫創意?以前也沒有。如果人生要找到方向你不用規劃那要怎麼去做呢?其實要找到自己的嗜好。」
「嗜好是forever的,嗜好可以陪你一輩子。我覺得人最好是嗜好就是你的工作,所以你工作跟嗜好…天人合一,就是每天就是這樣。你過的日子就是你的生活,這是最好的,上上境界。所以我覺得最重要還是要找到自己的嗜好、興趣,當你找到那個興趣,就可以一路往下鑽研。」
對很多人而言,創作可能局限於一篇文章、一首歌、一幅畫,對倪桑來說其實每個媒介都一樣。電視、電影、音樂、辦演唱會,都只是不同媒介,最重要的是他掌握的那個「核心」,那可被稱之為創意、觀點或嗜好,又或者都是的東西,他只是把那東西放在不同的媒介上,所以對他來說即使是不同領域、不同身分,但「其實做起來都一樣」。
「人常被專業給侷限掉,說我要做一個專業人士,所以就很鑽研在這個,出版就是出版,電視就是電視。但是我自己的經驗,電影圈的人有電影圈的思維跟語言,電視有電視的,因為不同的環境,音樂有音樂的,出版有出版的。其實就是你要多花一點時間細心去體會每一個產業他們的文化是什麼,語言是什麼。當你有了以後你就可以把中間那個貫穿的全部拉起來,你就不會受到產業別的限制。但不是每個人都可以這樣子,我也知道。但是基本上整個人還是要有熱情,對新鮮事情都要很大的開放。」
「我在日本唸書差不多5年下來,你問我學校學的是什麼,它就是個技術學校,它就是把技術一到十全部教會你,但這個哪裡都學得到,它最好的地方是告訴我們說,要用消去法面對未來的未知。因為那時候電腦還不是很流行,我們就已經開始用電腦作剪接。我唸的是VIDEO科,VIDEO是一個新的概念,電子攝影。以前是電影,從底片轉到VIDEO,跨過去就要很大的,大概花了2年時間去了解才跨過去。那時候學校教你的只有一個事就是VIDEO是有未來性的,所以我們不教你它是什麼,我們教你它不是什麼。它不是電視,不是三機作業,它不是電影,不是蒙太奇的語言。那VIDEO要找到它自己的特色,它有自己的特性,它未來的發展性會無限大。所以不斷的在變化,所以你要找到它自己的特性,不斷給它新的定義。那其實就光這個概念就讓我吃一輩子。所有的事情都是這樣。所有的未來換來換去其實它核心的東西是不變的。」
一把火燒出林強與伍佰
1985年華視播出《週末派》,節目型態從綜藝節目傳統的華麗歌舞與短劇裡掙脫出來,改以介紹最新最快的流行資訊為內容,一新耳目。當時美國MTV頻道也剛成立,對遠在大洋彼岸的台灣來說簡直是新鮮得不得了,或甚至是聞所未聞。《週末派》開始在每集節目中固定找來ICRT的DJ介紹一支音樂錄影帶(Music Video)。在當時沒人知道怎麼稱呼這種新鮮玩意兒下,倪桑就直接將之稱之為「MTV」。往後台灣觀眾以為音樂錄影帶(Music Video)的正式名稱就叫MTV。直到許多年後倪桑擔任台灣MTV頻道總經理時,他說:「我自己種下的惡果,過了好多年,也是由我自己出面收拾的。」
在參與《週末派》時,倪桑同時也執行了一個不可能的任務,這個不可能不是來自執行難度,而在執行內容。相對後來倪桑培養出的林強與伍佰的叛逆色彩,紅唇族簡直太夢幻太多泡泡了,但這個台灣少女偶像始祖卻是由倪桑一手打造。如今回想起來當時成軍過程略顯倉促,但市場反應卻意外熱烈。在製作公司挾電視電影等龐大資源的推波助瀾下,會紅,其實早在意料之中。
「我覺得當時整個事情都太倉促了。他們紅是一定會紅,做電視的人常常會誤以為很多事情是很簡單的。因為有電視、有電影,預算很大, 一定會紅,只是沒有想到會這麼紅。」
沒有想到會這麼紅的還有林強。
後來倪桑離開電視製作轉去辦當時台灣還沒什麼人在搞的售票演唱會,做得有聲有色。無奈1988年中華體育館的一場大火,不僅把五天後就要舉辦的齊豫與齊秦《天使與狼》演唱會,三場燒成一場,也燒掉了台灣正在興起的演唱會市場。這把火也促使倪桑決定人生來個大轉彎,把事業重心轉往唱片市場。1990年,林強的《向前走》專輯發行,為台灣流行音樂寫下新頁。
1989年黑名單工作室推出《抓狂歌》,以台語演唱融合搖滾饒舌等豐富音樂類型,內容更以譏諷批判時局為主題,成為日後「新台語歌」濫觴。隔年,林強以叛逆青年到台北追尋夢想,在剛蓋好的台北火車站以其自信無畏的形象高唱向前走,正值台灣社會各種力量蓄積勃發,伴隨著林強的音樂,台灣社會彷彿找到一種無形的支持,「向前走」成為一句燦爛又實用的口號。
「你說什麼是新台語歌,其實也就是在那個時代下,也就是那短短五年。」
「其實那個時候我們利用語言並不是要特別強調語言的差異化。因為那個年代,林強出片以前你講話台灣國語會被人家笑。新台語歌是個時代產物,解嚴、組黨,所以做為最大宗的語言的台語歌曲如果有一個新的面貌那必然會產生一種效應,但這是表面上。真正核心的我們在做的事情其實是用一個這樣的語言去帶領音樂的型態,帶出來搖滾那樣的表演方式。」
二十年後,如今台語歌又重回老路子,聽起來與二、三十年前的傳統台語歌無異,甚至在旋律性上還不及當年。當時被寄予厚望,彷彿台語歌從此脫胎換骨要進入一個嶄新紀元,卻在燦爛地開了一回花季後成為記憶。我的理解是,所謂新台語歌其實吸收的並非傳統台語歌的聽眾,而是原來聽國語歌的族群,所以群眾並沒有擴大。
「其實應該說年齡層,年紀大的不見得,但年輕人全部買單。我那時候做音樂最想攻的(族群)一個就是機車行小弟,一個就是卡車司機。伍佰就是卡車司機,林強就是機車行小弟,LA BOYZ也是嘛,就是年輕的,那到多年輕我不知道,但設定就是17、8歲。但這很難講,以前週末派也是設定給年輕人看,最後還不是六6歲到66歲都在看。我們那時候是想行銷嘛、市場切割嘛,想了一大堆理論。」
理論是科學,但上帝依然不創造直線,所以在一堆理性分析後,真正的結果已經不在人的手上。問倪桑,林強的專輯做好後有沒有預見他日後會造成的效應與影響?
「不知道。沒有人知道。」
流行音樂的所謂今昔
「林強的東西做到後來就已經覺得產品不錯了,後來就是在做很多他的訓練,怎麼樣找出適合他的表演方式。他不是團,他是單一的偶像歌手,唱台語的,動感的,其實那時候國語歌手也沒有他那樣的。」
倪桑書裡提到林強第一次「登台」是在當時的銘傳商專,那時林強還沒發片,也未在媒體曝光,完全是新的,沒有名的,還刻意請主持人只簡單說了「讓我們歡迎林強!」而不多加贅述,林強就那樣傳奇性的上台......
「開始唱的時候全場是鴉雀無聲,因為不知道他在幹嘛,過了大概30秒鐘反應就很激烈,才聽懂說原來他唱的是台語。」
「一看反應我就覺得這張唱片應該是中了。但到什麼程度不知道。」
後來的成功當然是空前的,做為真言社的創業作之一,倪桑像為主流音樂開闢藍海一般,又陸續挖掘了伍佰、張震嶽、LA BOYZ等影響後來台灣流行音樂發展的重要人物。對於真言社的「勇敢」與「成功」,倪桑說來一派輕鬆。
「可能是我們把該有的音樂類型都做了。我們做了搖滾,做了嘻哈,也接觸到所謂的Dance嘛,然後我們也用了語言,那我覺得大概就是這個。它是時代的產物,80年代解嚴之後,需要新的聲音,這所有元素都放到一起,把這些東西放到市場上讓人家看到。」
但真言社的多元嘗試也有在銷售上未獲肯定的作品,像林暐哲領軍的Baboo就是。做為如今幾位流行樂界幕後的重要人物,由林暐哲、李欣芸、鼓手小白與金木義則組成的音樂團體未獲市場青睞,當時Baboo不論就音樂內容或產品包裝都遠遠走在台灣一般消費者之前,太紮實又太深刻的東西有時候對消費者來說,太多又太重了。
「Baboo就是一個新類型。就是台灣學古典音樂的小孩出來搞搖滾樂。你看Baboo那一路線的現在台灣是主流啊,就一路文青嘛,像蘇打綠就是代表。就覺得他們這群人有趣,創作也很好,寫得又社會性,自己都覺得很好。但沒有辦法到大眾。」
做為當年也是Baboo的卡帶購買者的我,認為如果將Baboo放到現在的時空可能被接受機會更大,因為台灣音樂消費者裡已經有一群是願意聽或是懂得聽這個類型的東西,在當時還沒有養出這一個族群出來。
倪桑笑說:「所以現在再去聽那時候做的音樂都還蠻合時宜,表示社會沒多少進步。」但隨後又語氣一轉:「像那時林強寫的平凡的老百姓,我每次聽都感觸很深。講的狀況還是一樣,只是六合彩換成大樂透,比較少吐檳榔,但講的狀況是一樣的啊。」
這次倪桑受邀擔任金曲獎總召,我問他感想,他說:「要振作。」
「台灣流行音樂要振作一下。要照現在這樣走勢是準完蛋,會越走越窄。所以今年金曲獎開始評審的時候就把目標拉得很高,前瞻與開闊,我們以這樣的標準來評,也希望激勵一下做音樂的人,不能只被島內觀點鎖住,應該要往世界走。」
這次最戲劇性的獎應該是把年度歌曲頒給了「大藝術家」,過去被認為只求效果而無內涵的舞曲獲得肯定,也意味整個流行音樂產業的轉型,包括產品內容與呈現方式。
「70年代你可以唱花、戰爭,很多題材,你現在有什麼題材可以唱。沒有議題,反而現在要靠表演了。舞台上啊做個樣子,現在是流行這樣子。所以議題的時代過去了。表演比較重要。但表演這都是真功夫,沒有好好練不行。」
舞曲作為音樂類型的一種當然還是可以展現精緻的品質與特殊內涵,但倪桑的預言裡我感到世代交替後有些東西的再也「回不去了」。誠然時代巨輪不斷往前,勢必輾壓不少無法同步移動的物事,但那些沒跟上來的總還是在輪子滾過之後留下一道軌跡。想想我這代人的幸運是沾上一點70年代尾巴,並躬逢其盛80到90年代的美好。有些味道嚐過就好,有些味道至少嚐過,而有些味道是嚐過就永遠也忘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