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人生所有做的事情都是最商業的
於是90年代初,日本偶像劇宛如清新明亮的精品公寓,映照出台灣電視劇猶如積習晦暗的深院大宅,依然在豪門恩怨與婆媳關係間纏鬥不休,並允許男女主角頗具超現實色彩的超齡演出。
2001年,柴智屏與馮家瑞兩位資深綜藝人轉戰戲劇製作,故事改編日本漫畫並找來年輕演員擔綱,對當時的電視劇來說雖不至於離經叛道,也算一著險棋。險的還包括找來新手導演蔡岳勳與毫無戲劇編劇經驗的毛訓容。一切看來新鮮刺激,勝算卻像持有一張樂透彩券。後來開獎結果:中了!
《流星花園》成功最立即反應的是F4爆紅。但真正具有革命性的啟示是,從此台灣的戲劇類型裡增列了「偶像劇」一項,一改瓊瑤指導了幾個世代的愛情心法,即使本質依然浪漫,形式卻不再空靈。
對於有分參與這場革命,毛訓容說了一個「神」的故事:「我說是上帝給我的工作(指流星花園編劇),我是說真的。」
毛訓容從北藝大戲劇系畢業後,先在華視的大戲《紅樓夢》裡演了賈探春一角,之後被引薦到當時知名綜藝節目《綜藝萬花筒》裡擔任短劇編寫,也在那時認識後來《流星花園》製作人之一馮家瑞。不久之後她再被挖角到《龍兄虎弟》。這些經歷對她而言都像是為日後的編劇生涯鋪路。
「我覺得是上帝給我機會,事實上我也像是很早以前就在作預備。那預備就是我《紅樓夢》的時候我就有整套厲害的紅樓夢劇本。而且我有片場經驗,包括導演、鏡頭、電視劇本的長相。後來我去寫短劇,作了半年,跳去《龍兄虎弟》。其實我的人生所有做的事情都是最商業的。」
之後她離開綜藝圈轉做記者,歷經六年電視與網路不同媒體後,在1999年底工作合約到期時,決定暫時先給自己放假,隔年二月她飛往香港再到上海去無憂無慮玩了一趟。在回台灣的前一晚,她想到必須得面對找工作的問題,於是她在睡前作了禱告。
「我跟上帝開了三個條件,非常具體喔。」她說。
「第一個條件是我希望可以freelancer,這工作不曉得是什麼但我希望可以freelancer。第二個是我希望這個工作可以重新點燃我對工作的熱情,因為我當記者已經很膩了,我已經做了六年。第三個是我一個月一定要有多少錢。」
看似任性的開了以上三個條件,但其實她內心根本不知道「那份工作」是什麼。隔天她回到台灣,回家按下答錄機,裡頭唯一一通留言就是製作人馮家瑞找她參與《流星花園》編劇工作。於是前一晚的禱告非常有效率的應驗,也從此開始她的編劇生涯。而往後《流星花園》在各方都不看好的情況下衝出高收視,她形容:「後來一切就如神蹟般的發生。」
編劇界的玉嬌龍
不過即使當時在播出前外界普遍不看好《流星花園》,但毛訓容心裡卻有一種篤定。當時她聽對方說要改編漫畫《流星花園》拍成電視劇時,「你知道當時電燈泡就亮了。電燈泡亮了是什麼,我的感覺是這件事一、定、會、中。」
「有原因的,這也沒有人知道,沒什麼人知道。」她分享了當年的一個小秘辛。當年她在某家被外界評價為「菁英品味」的電視台工作,由於曲高和寡所以收視率一直擠不進排行榜。某天公司廣播有一個節目入排行榜了,要切蛋糕慶祝。同事各自好奇是哪個節目能為電視台殺出一條血路。
後來答案揭曉,是電視台買進來的《流星花園》動畫。當下公司眾人感到一陣受辱,她傳神模仿當時某攝影師反應是,立刻丟了手上的東西,悻悻然用台語說著:「抽菸啦,出去抽菸啦。」但一年多後當她再聽到《流星花園》的名字,並且要改拍成台灣的電視劇時,她說:「我當時就覺得一定會中。而且在哪裡跌倒我就是會在那裡站起來,就是這樣耶。」
整個《流星花園》的案子從製作人到導演、編劇、演員幾乎全都是戲劇新手,加上題材改編日本漫畫,對毛訓容來說一切都沒有前例可循,就像初次闖蕩江湖的玉嬌龍,混身都是全所未有的新鮮感覺,碧眼狐狸預告她的那句:「怕的還在後頭」,也就當作一縷耳邊風了。
「我那時候哪裡知道包袱在哪啊,你根本沒有知識,難度在哪根本不知道。在那種情況下,會什麼就寫什麼,覺得這樣很好笑就寫這樣,這組人反正經驗都不夠。因為年輕所以就一步一步弄,邊寫邊拍。」
應的是那句經典廣告詞:「我是當了爸爸之後,才開始學習當爸爸的。」後來《流星花園》的成功迅速讓她在戲劇界打開知名度。
「所以我那之後就開始受不會編劇的苦了,包括《流星花園2》。就是其實你不會編劇,你就是半路出家,有很多東西你看不到遠方,技巧不夠。」
不寫鬼 只寫惡魔
後來她也遭遇過不成功的案子,一方面是自身編劇功力不足,另外是後來買進版權的漫畫不夠出色,一直到《惡魔在身邊》才讓她真正打通了任督二脈。我是這樣認為。當時她在推辭幾部製作人柴智屏建議的題材後,硬著頭皮接下九把刀的原著《月老》的改編工作。
「那時候柴姐已經簽了九把刀,就要把小說改成電視劇。我已經弄好13 集的故事大綱,我自己都編好很多橋段。因為月老是鬼故事,還編了很多因為鬼片可以搞的浪漫。」「可是不是九把刀故事不好看的問題,而是我因為是基督徒,我不想寫鬼片,就這麼簡單,我不想寫撒旦的浪漫愛情故事。」
儘管心理仍然抗拒,她還是盡忠職守的要努力寫出劇本,特地為了這戲去漫畫店找資料。在書架上她看到一套九集的《惡魔在身邊》,心想有「惡魔」兩個字應該是個鬼故事吧。等看了第一集、第二集,再看第三集,她對漫畫裡的「惡魔」,也就是後來賀軍翔飾演的男主角很有靈感。
「我就有一種,那種感覺又來了,我就回去公司要說服柴姐。」她先說服柴智屏拍攝《月老》會面臨的特效技術問題,之後提出改編《惡魔在身邊》的想法。
「一直以來我覺得上帝有在眷顧我,因為他知道你不寫鬼片啊,而且我還是想把它寫好,我還為它去找資料,但是我心中還是覺得我不想寫鬼片。然後《惡魔在身邊》就出來了。」「惡魔的時候我就做了很大的改編,然後果然就中了。」
甄嬛不是寫不出來
日前報載說她表示如果要她寫《後宮甄嬛傳》:「我投胎到下輩子也寫不出來。」
她苦笑澄清說:「我是說要我寫甄嬛等我重新投胎,不是說我寫不出來。」
對於《後宮甄嬛傳》在台灣引起熱潮,她輕鬆回答:「挺好看的啊。」
「在一些商業的位置上面,女人的鬥爭、女人的獻媚,這些過程我覺得很好看啊,就是它有它商業娛樂的價值。那你就不能輕視它,它在嘛,不管它是我的對手或敵人,如果我們要講大陸劇韓劇日劇都是一樣的,他們的存在是個事實,當他們進步的時候你不能閉著眼睛看不見。我的立場就是這樣。」
不過放大來看,《甄嬛傳》風行所意味的可能也包括兩岸戲劇製作條件與規模的差距逐漸拉大的事實。日前總統馬英九表示境外節目充斥,必須推動相關改革,限制引進外來劇的時段。毛訓容表示支持。
「以我對這件事的立場,我覺得應該。應該的意思是你本來就應該保護本土的企業也好生產力也好。」
「這是對等的,你其他的國家限制我們,那我們為什麼要完全開放。我們為什麼要門戶洞開我不懂,你這就叫讓電視台便宜行事。」
「我們就要用很便宜的價錢做戲,沒有金主願意投,因為很便宜的價錢做出來的戲精緻度就是會輸給別人嘛,那這個就是惡性循環。我期待的是我的同行們,認真做戲的人有錢贊助支持你們,然後真的拍岀厲害的戲,包括我自己也希望有這樣的機會。不是大家搶一點點的錢,一點點的作。雖然我也說限制在哪裡創意就在哪裡,但是有沒有更好的條件把這事情打開。」
就編劇而言,製作規模直接影響的就是可以編寫的空間,一旦場景設定超出「可供應」的範圍就必須作出取捨。長久下來,直接是影響編劇創作空間,背後牽涉的卻是戲劇類型的侷限。
「我一樣寫時裝劇,那邊很多場景我可以寫沒有問題,這邊我就砍掉,因為我知道這個場景一下去我就要花掉製作單位太多錢了,所以我只好不要這個戲。」
「可是也是因為這樣,我也得為台灣朋友們講講話。就是因此有很多新人可以出頭。因為台灣是,我經常講,這叫做爆發力,台灣的問題出在沒有續航力。所以有一個新人爆發出來了,但他可能沒有第三部第五部,因為整體的條件沒有辦法支持他。所以我們只好一直寫天真浪漫的偶像劇,因為在台北就可以拍完啊。你看到的像蔡岳勳導演都已經在跟對岸接軌了,有很多對岸的資金願意投他。那以蔡岳勳這樣的導演,他可能是在台灣拍攝上有一定程度的導演,他真的需要金援。所以這個問題有一點沒有辦法。你要他們留在這裡也是不公平的。」
偶像劇是我的獎章
寫了十二年偶像劇,毛訓容是否曾經在某些故事裡偷渡自己的經驗?她很肯定的說沒有。但她也說:「你是什麼樣的人就會寫出什麼樣的故事。」
「我筆下的愛情我從來都沒有經歷過,從來都沒有王子來救我。你是什麼樣的人就會寫出什麼樣的故事,就算它不是百分之百的複製你的人生,但是你的中心思想,你對一件事情的好惡、你對一件事情的判斷、你的正義、你的軟弱,你寫出來的東西就會是這樣子,所以我說沒有王子來救我啊,我也沒有談過像我筆下寫得那麼精采的戀愛。我也不要。」
或許能夠理性的生活著,是把感情裡瘋狂的成分都有效的疏導到劇本的字裡行間,她自認她有許多編劇朋友都很戲劇性,但她不是。大概就像一般對作家的印象是晝伏夜出抽菸酗咖啡,但村上春樹卻作息規律還固定慢跑,卻依然創造出令人炫目的奇幻異境。不過偶像劇在台灣走了十二年,似乎成了台灣目前最擅長的劇種,市場規模是原因,觀眾偏好是原因,編劇人才的能力與養成也關係重大。至於專攻偶像劇的毛訓容一路走來也遭遇過一些同行對所謂「偶像劇」的輕視,認為偶像劇的編劇根本不會寫劇本,,這只促使她更努力去學習把戲編好。
「後來我知道我不是所有的故事都可以寫,那我覺得每個人應該做好自己的事。《雍正王朝》的編劇(舉例)請你好好的把《雍正王朝》編好,他也不見得會寫《流星花園》。我說的是真的。不是說你要侷限你自己,而是你要把你自己那一塊想盡辦法努力的做到最好啊,我可以服務到我喜歡這塊內容的觀眾,然後我盡可能的把這件事情服務好。人貴自知,就是你對你自己要有一個正確的眼光,你也不要把自己託大,不需要。」
作為台灣影視產業裡少數能被記得得編劇之一,毛訓容對於神的安排十分安然,對於讓她成名的偶像劇她心懷感恩。
「我要對這件事情感恩才對啊,因為它明明是為我帶來好處多過壞處,我很努力,我不一定要覺得它是包袱,我寧可把它想像成它是一個獎章。我也應該配得起這個獎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