服飾店的隔壁是委託行,再過去就是房東的麵粉行,寬敞店舖裡乍看就是一袋袋麵粉,一台壓製麵條的機器,房東總是長年梳著西裝頭,穿白襯衫,西裝褲,房東太太端莊美麗,房東總是在麵粉行忙碌,房東太太則是穿著體面在兩家店之間來去,據說早年當過空姐,現在也還有美人特有的姿態,他們的兒子與我同年,都剛上國中,我讀的是鄉下學校,他讀的是明星國中。房東有幾兄弟,有兩個在台北發展,大哥在橫街上開了一家診所,他則繼承祖業賣麵粉,這條橫街上他們家族就佔了一整排店舖,著實有錢。
因為房東開設委託行,我們免不了要硬著頭皮去光顧,那年代,能買得到進口商品非得跑委託行不可,顧店的是房東最小的弟弟阿龍,遺傳他們一家的高身兆身量,斯文長臉,五官也頗端正,三十六歲還是光棍,因為腦部受過傷,智力明顯不足,說話有點瘋癲。我常到委託行幫爸媽買喉糖,給弟弟妹妹買洋芋片,都是店裡我們少數消費得起的物品,所以我與阿龍叔叔對話時間多,也常陪他看電視,幫他解說劇情,覺得他也不怎麼瘋癲,就是同一句話都會重複說上好幾次,他與房東太太一起站櫃台,無論拿起什麼東西,拿起放下,放下拿起,不放心地確認兩三次,顯然是對自己記性不太有把握。
我上國三這一年,店舖翻新了,父親有了真正「開服裝店」的老闆心情,不再是攤車小販,那台摩托三輪貨車便宜賣掉了,父親將封存在鄉下我的鋼琴運到店裡,母親也搬回家了,一家團圓,不久,我們甚至還顧了一個女店員。
娟娟姊白天在國中當行政助理,晚上到我們家顧店,高大的身量,深刻的輪廓,舉止言行都婉約,且有種「大氣」,才上班沒幾天,阿龍哥就看上她了。每天晚上八點,阿龍哥必定會過來,送喉糖。
可苦了我們啊,喉糖是塑膠罐裝,一顆顆褐色方塊,一罐台幣一百多,金貴得很,阿龍哥跑來問問:「需要喉糖嗎?」我們哪敢說不,倒是娟娟姊看不下去了,從裡頭拿出罐子,對阿龍哥搖晃,「還滿滿的啊!」母親見僵持不下,就趕緊拿錢出來,我一見母親拿錢,就把罐子接過去。阿龍哥拿了兩百元,當然還要拿找錢回來,他不會搭訕,就圖個多看娟娟幾眼。我們家賣得是女裝,他根本用不上,他依然從店頭逛到店尾,眼神飢餓得可噴出火來。
這事後來不了了之,當然是娟娟姊不肯,她心高氣傲,才不想嫁給有錢人,母親也不積極勸說,後來聽說阿龍哥夜裡發病,滿地打滾,又哭又叫,喊著要娟娟當老婆。
我們倒是因此吃了不少翹鬍子洋芋片,後來就是大街小巷都有的品客洋芋片啦,但彼時我帶到學校去,誰也沒見過這東西,我們偏愛起士口味,裹著一層橘黃起士粉,要一口氣吃得滿手沾染粉末,還要豪氣地把手指都舔乾淨,當時一罐六十元台幣,我都拿去討好同學。
喉糖遇熱則融,黏糊成一大團,卡在罐子裡剝不下來,假日年節,父母拍賣會喊得喉嚨都啞了,一罐喉糖傳來傳去,彷彿真有神效,我總是負責搖晃碰撞那罐子,想辦法把喉糖敲剝下來,娟娟姊不吃喉糖,一來知道貴,幫我們省錢,二來可能涉及某些不堪回憶,她倒想出好辦法,把整大團喉糖倒出來,放在盤子裡用湯匙敲,敲敲敲,誰也不知道她心想什麼,我猜她另有愛人,但可能是不順利的愛,因她臉上總有愁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