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老師:
一晃眼很多年過去了,每當和佩佩見面總要談到您。
我仍然時常住在紐約,每當經過501 Lexington Ave近四十七街,看到Hotel Roger Smith時,都會不由自主的憶起您。憶起那段在您生命中重要的一段往事。
那是好久好久以前的事了。一九七七年您來紐約,到哥倫比亞大學不是講電影而是談您的老舍研究,這是您一向感興趣的話題,在我的印象中您對這一課題的熱情絕不亞於電影。
我在老頑童夏志清教授家中聽您高談老舍的《四世同堂》,又在王浩、陳幼石家中聽您和young stone(您和夏志清都喜歡如此稱呼幼石)辯論茅盾。幼石的雄辯在美國漢學界中遠近聞名,您哪裡是我這位好友的對手,到現在我還記得您氣急敗壞大汗淋漓的模樣,而我則在一旁偷笑,胡大導居然也有敗退的時候。
回顧舊照 故人笑容如昔
後來於梨華打電話給我,打聽您是否仍在紐約?有無可能到紐約州立大學奧本尼分校中文系演講,而且她說明是替系主任鍾玲女士打給我的,系裡經費不足,只能付微薄的車馬費。您一聽說就興高采烈的答應了,還說:錢不錢都無所謂。現在回想起來,這不就是您一輩子做人的「脾氣」嗎?到後來您一切的不順暢,不得意,等等,等等,不也都和這「脾氣」有關嗎?
您還記不記得到了奧本尼的三天後,您就給了我一通電話?說:「小青,我不走了。」到現在我還記得您興奮得如中頭彩,但一時之間您說也說不清楚。總之,我知道您是墮入愛河了,對象是我並不相識的女博士鍾玲。記得我開玩笑說您有博士情結,所以一見鍾情。於梨華也打電話跟我說:「啊呀!我當了大電燈泡你知道嗎?系裡沒有錢租旅館招待大導演,只能住在系主任鍾玲家,鍾玲感到不方便要我搬過去作伴,我帶了睡衣去,哪知道……」我和於梨華在電話兩頭驚呼小叫加大笑,當時我真的替您高興呢!
幾天後我們在紐約相見,您開誠布公告訴我您的難處,您打算在紐約住下來追鍾玲,但旅館費難以負擔。怎麼辦?您也知道我在搞賺不了錢的現代舞,愛莫能助,但我馬上想到了當時還是我男朋友的比雷爾(Birger),他有一套長期租用的公寓在Hotel Roger Smith裡面,這個老好人,我一提朋友有急需要用,他就不加思索的答應讓出來。當然他不是您的影迷,我想他從來沒有看過您的電影,就像他一輩子從來都沒有看過我演的電影一樣。
不得不告訴您:Birger兩年前也走了,也許現在你們會見到?我希望!他只知道您的名字叫King Hu,您老是叫他Burger(漢堡包),而他對美國通俗文化最反感,所以我依然清晰記得當年他迫不急待的教您念他的名字,Birger的瑞典名正確發音該是:Beer ear(啤酒耳朵),切記!得連在一起念才行。
您的訂婚酒席安排在中國城的餐館中,近來整理舊照時又看到了,您看,我還保存得好好的呢!記得比雷爾因工作回了瑞典沒能參加,但住在附近的電影界老朋友全來了,瞧!大家為您笑得多開心啊!您和外表弱不禁風的鍾玲也笑得如此甜蜜,可是後來你們……還有如今這張相片上的嚴俊大哥、李湄姐,喬宏和您都不在了。回首前塵,尤感世事不勝悲,怎麼不叫人黯然神傷!
亦師亦友 難忘真摯情誼
一九六三年我還是邵氏電影公司南國實驗劇團第二期學員時,您拍《玉堂春》,其中一場戲,需要幾位賣唱又賣笑的酒家女,同期同學李國瑛(後藝名李菁)、倪芳凝(後藝名方盈)和我都被同時挑選上。慚愧的很,我至今還沒有看過這部電影,但聽說是這部影片將我們三人幾乎同時帶上了後來的銀色天涯。我當時還是南國學員,所以要叫您胡老師。
記得您最喜歡聽倪芳凝的京片子,故而給她取外號「小北京」,以後我們也都這樣跟著您叫她,叫了她一輩子。如今「小北京」也走了,你們可以又在一起用道地的京片子天南地北的聊天了。
《玉堂春》之後我們竟然沒有再一起工作過,我隨剛脫離香港邵氏電影公司的李翰祥導演新組成的國聯公司去了台灣,您也差不多在這段時間去了台灣給聯邦電影公司拍戲。雖然是不同公司,但見面的機會倒是很多:一來您和小宋(宋存壽導演)以及李導演(李翰祥)是拜把子兄弟;二來您的弟子鄭佩佩、梁樂華(藝名岳華)、陳鴻烈都是我的南國同學兼好友,您對他們老是關愛有加,在台港有的是機會聚會;再有,當年您在台灣力捧的愛徒徐楓,家在台北時和我是近鄰。至今我還記得您要找我出去聊天吃飯什麼的,總是永遠不入我家門,而在門外高呼:「小青啊!我們在外面等你。」我知道您對我那段婚姻很不以為然,但絕口不提,採取的態度是顯然的。我們就這樣一直保持著亦師亦友的來往。
哦,突然想起來了,我們還差一點當了同院的近鄰呢!記得嗎?您、我、張沖、姚鳳磐四人在台北木柵河邊合買了一塊農地,面積有多大如今我已不記得了,但計劃是各蓋各的獨棟房子,但院子合用,您需要在家中有影片剪接房,我需要在家中有練舞間。那時想的多美啊!院子裡種什麼花,該栽些什麼樹都在討論之中,還想建游泳池什麼的,前前後後拖了一陣子,還沒啟動。當然到後來我將一切拋在身後,一無所有,不辭而別,遠去美國。
寫到這裡突然意識到,當年要合夥的小院中人,如今只剩下了我一個,你們三人都先後離去了,現在想來僅僅是在轉瞬之間,真的是人世來去匆匆,朋友聚散也匆匆嗎?
難得重逢 時光逝如流水
九二年我們到台灣參加金馬獎三十周年慶典活動後,都去了香港,又不約而同住在香港大學柏立基學院。那時我們已有很多年沒有見面了。您已離婚搬到了洛杉磯定居,我仍然東奔西跑的,但基本上家在瑞典,待在歐洲的時間多,所以是個難能可貴的機會,可以在千里迢迢的東方重逢。
李大王(李翰祥)約了您和我到金鐘的一個酒店大堂相聚,我們住在一處也就結伴赴約。他當時希望我客串演出電視劇集《火燒阿房宮》中的一個角色,在北京時已跟我談過。好像你們哥兒倆也多年沒見了,要談的可商議的事都多著呢。
我們都很珍惜能再相聚的時光,但怎麼就會扯到歌劇《杜蘭朵公主》上去了呢?唉,真是的!那天我真不該惹您不高興,如果那天我懂事些,多體諒您些,不必爭一時之「氣」就好了。也許該怪我?還是該怪我們都多喝了幾杯?您意氣風發的高談闊論當年卡拉揚找您執導《杜蘭朵》的事,其實讓您高興「過癮」就好,我應當像從前一樣當個小學生,當個忠實的聽眾,聽您滔滔不絕,那不就沒事了?那時期您難得興致高,我為什麼偏偏要給您潑冷水掃您興呢?
說起《杜蘭朵》,我在八十年代後期和九十年代初期,先在紐約大都會歌劇院任編舞,後來又在瑞典和波蘭同時擔任此劇的導演和編舞工作,對故事、音樂、結構都有自己的見解。所以在談到自己熟習的內容時,不免和您有些地方「意見相左」,對您的說法提出許多異議。大概您還是把我當成當年《玉堂春》中的小姑娘了,不允許我「目無尊長」;還是因為您那幾年心情鬱悶,處在低潮深谷中,事事都不如意,故而特別敏感,發作而成?一切的一切現在都無法知曉,一切的一切也都成過去了……
無限追思 遙寄敬重想念
還記得那天,面對兩位我年少時的「大王」(認識您倆時我當年十七歲),我不得不落荒而逃,我開玩笑似的對翰祥說:「您大材小用」,婉謝了他的片約,和您也不了了之的留下了「尾巴」。那麼難能可貴的一頓飯局,結果被我搞得一團糟,沒有和你們一起享用就揚長而去,現在想來是我千不該萬不該的,我哪裡知道那是我們最後的一次見面。唉!唉!唉!冷若冰霜的中國公主杜蘭朵和義大利作曲家普契尼,本來和我們離得就很遙遠,更何況《杜蘭朵》原本就不是一個中國的故事,那是「天方夜談」中的一節,真正是何苦來哉!
說起來恐怕您會笑我,我憶起您最多的,是您在廚房中得意的拍黃瓜的模樣,您老是說這盤得意傑作是您的「絕活兒」。如今我還是那麼喜歡吃,當然非下廚不可,但再做還是自愧不如,無論如何也無法趕上您的大師水平,還有您的豆腐,那樣樸實無華而津津有味。大概老師就永遠就是老師!不管過去、現在和將來,我都會這樣敬重的稱呼您:胡老師!
小青
二○一一年春,紐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