Y癌逝整整八年了。才成新鬼時,也是Y隸屬的信仰小團體的成員好心告訴我,導師解密安慰他們,她沒有耽擱,經過旋轉門般已經轉世降生歐洲的好人家。我不滿意,追問,歐洲那麼大。英國,朋友答得謹慎彷彿怕洩露天機。
Y治癌的那兩年,也是我被驅逐出隔板圈而不得不勉力做個看似走在時代尖端的所謂新遊牧族、自由工作者,更多時候是繭居族,心志徬徨時,眼睛離開書本看著窗外的天空。總是這種時候接到Y的電話,想來是服了藥午寐後精力稍足,她小女生般清輕的音質問,最近好嗎?略過對自身病體的憐憫、治療過程的駭怖,她努力要分享予我的是經由佛法對生命的領悟,對死亡的溫和正視,她不煩亂不顛倒夢想的虛心等待著。甚且不無歡喜的說,請到了一幅大得覆壁的曼荼羅掛軸,她日日拜懺;服用的藥也都經過上師加持。她說她畢竟是幸運的,延宕那最後的時刻得以多陪陪一對未成年的兒女。
我屋子前後窗戶洞開,偶爾穿越的風爽颯如流水,我想她是在危崖邊等待信號便要一躍跳下,破水潛入另一度空間吧。
但Y顯然仍有懸念,一再提到精通四柱八字的長者給的批註,「你是做大事的人。」而實踐的必要條件,時間、壽命。《迷宮中的將軍》這樣寫,「留給他的時間,勉強夠他走到墓地。」我是個好聆聽者,不詰問不插話,不干擾使她分心。
套句廣告詞,大事有兩種,成功的失敗的,皆大歡喜或一人包攬苦果與罵名。在我還在上班黑洞,心力不許有所旁鶩時,曾經是我的老同事也是Y的協力廠商告訴了我Y的事(闖的禍?),就在工作與運氣順風順水時,如同歷來被允為經濟奇蹟先鋒,那些帶著一卡○○七走闖世界的中小企業,她決定創業。老同事客觀的下結論,她把事情想得太容易了也太美了。募集的資金很快燒光,業績與利潤掛零,留下的爛攤子自是貼滿盟友憤怒怨責的大字報。老同事感嘆,明明是只能安分當幕僚的機月同梁,偏偏找死去做殺破狼,不衰才怪。
昆德拉喜歡的俗諺,只發生過一次的事等於沒發生過。那一年,我親眼看著Y繼續拚搏但屢敗屢起的下半場,她興奮中只簡單說了,又有了新的局,新的組合,新的作法。我始終未能置一詞,雖然好奇但也沒問過,那上一個呢?終於,一個陰晦傍晚,她找我到一家連鎖咖啡館,流淚承認徹底失敗。這次唯一的出資者一夕間抽走銀根,清光辦公室,她完全孤立無援。講究情調,爵士樂與暗影如同蝶群的咖啡館,外面是下班放學的人潮挾泥沙滔滔而過,我說不出安慰的話,因為彼時我亦是處處點金成石的衰人。
我們是否因為衰運的頻率吻合,同在浮花浪蕊都盡的境遇,因而相濡以沫般的理解彼此、溫暖彼此?其後稀有幾次聽到人們談起Y,我總緘默聽著,關於她的落敗、難堪與處理風格,像一張滿是刮痕的黑膠唱片。我相信她是如同我的老師之為人,一生不辯白,因為辯白形同告解有諉過之嫌。何況,她的工作與事業早預言了她的病體。
那個初夏在醫院探視Y最後一面,她頭髮短而稀薄,身罩醫院的單薄袍子,抵抗不了癌細胞肆虐,無聲掉著大滴的眼淚,仍然伸手與我一握做最後的道別。或者因為年底才送走也是癌逝的父親,我沒有任何情緒,隨俗只能說句保重。腦中閃電般浮現我們走在紅磚道,她為了一個案子而雀躍竟揮起了拳頭,如同攫住了滿掌成功的漿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