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1966年11月落成後,陽明山中山樓即成為黨政會議和國賓接待場所,我所採訪的國大第五次會議和國民黨十一全大會,都是在此舉行。
作者/周天瑞口述
訪問/陳儀深(國史館館長)、許瑞浩、羅國儲、陳昶安
記錄整理/陳昶安、葉惠芬
作者的話》
國史館近日出版口述歷史「中壢事件相關人物訪談錄」,由於「中壢事件」當時,我是《中國時報》的採訪主任,因此在16位受訪者之列。
訪談過程中,主訪的國史館長陳儀深及其訪員,從每個受訪者的出身背景及成長歷程談起,並且以全紀錄的方式發表,而非單獨聚焦於事件本身。這樣做的原因大概是基於國史館定位於史料蒐集,俾便日後的史料運用者,充分看見脈絡、背景及因由,作為探知史事全貌之基礎。
正因如此,訪談全文長約兩萬五千餘字,無形中成了我個人在33歲以前以及新聞工作最初9年(1971~1980)的生涯筆記,可暫時權充我的一部份回憶錄。說來《周天瑞水過雲飛話今昔》專欄已多時未續新稿,新年伊始,不如以此口述訪談補上,與您聊聊往事,並祝您新年好,望請笑納。
(全文取自國史館「中壢事件相關人物訪談錄」,小標與圖片為《優傳媒》所加。)
1976年,我進一步由主跑國會線記者調為黨政線記者。在此先說一段為報社舉才的故事。
受命為報社舉薦人才》
我在時報的表現深受余先生的肯定,在我結婚喜宴上的一番致詞(1974年),給了我無上的光彩,據說是時報人未曾有過的榮寵。他相信「物以類聚,人以群分」的道裡,於是想經由我找些同學好友進來時報。最初他透過其他長官跟我說,後來就直接和我商量。我怕引起閒話,一開始還敷衍推託,後來抵擋不住,便只好遂了老闆的心。老實說,我本只想做個好記者,像國外一些記者一樣,直到白髮蒼蒼,還是記者,即所謂 senior reporter,這便是我嚮往的最高目標。如果我拉人入夥,肯定會引起閒話,比如,是不是想拉幫結派啦,是不是要樹立自己的勢力啦,是不是要討好老闆想邀功啦等等,會愈來愈講不清楚。但是後來既然擋不掉,就發願為時報找人才。既然老闆需才孔亟,又看見世代交替的必要,我何不幫忙引進好手,讓《中國時報》更好?「君以國士待我,我以國士報之」吧,其他都在所不計了。
就因這樣的念頭,我陸陸續續幫時報引薦了不少人才。比較有名的如司馬文武(江春男)、南方朔(王杏慶)、林添貴、王健壯、葉言都、黃肇松、彭懷恩、金惟純、鄭梓(後來是成大名教授)等,甚至黃年在回到《聯合報》以前,也曾一度來到時報為黃金陣容的一員。有過帶動關係的包括:唐鳳的爸爸媽媽唐光華、李雅卿,以及林聖芬、公孫策(陳哲明)、張叔明、李利國、林國卿、胡鴻仁、傅依萍、劉黎兒等等。陳婉真其實不算是由我引進的,但是我們有一段跟中壢事件有關的故事(詳後)。當時很多人才紛紛進入時報,蔚為風潮,給時報帶來了很大的轉變。
由於為報社舉薦人才,70年代許多台大人進入時報,甚至連續五屆有六、七個台大歷史系同學,於是「台大幫」、「歷史幫」,甚至索性「周幫」的稱號就上了身。這幾個人:(自左至右)林聖芬、林國卿、我、我太太、王健壯一起吃飯,哈哈,可不「罪證」確鑿?唉,說來這幾個人還從來不會拿密議害人當個話題。
接跑黨政新聞,牽動人事敏感神經》
回頭繼續說我跑黨政新聞的事。其實,我跑國會新聞正跑得得心應手,並沒有要跑黨政新聞的心念,雖然我知道在報社記者體制裡,那是首席。
黨政記者張佑民老前輩跳槽去了中視,黨政記者出缺。採訪主任起初接受了江春男東海大學政治系的一位學弟,可是能力與經驗完全不堪勝任,時報的黨政新聞一落千丈,慘不忍睹。有一天採訪主任和我一起在余家開會,余先生提及此事,空氣一度凝結半晌,採訪主任嚅囁地說,他會想辦法再找找人。余先生終於耐不住地指著我說:「這不就是個現成的人嗎?叫天瑞跑不就好了嗎?他的成績我們都看在眼裡,就叫天瑞跑黨政嘛!」採訪主任即刻回應:「我也是這個想法!」就把黨政新聞的重責交給我了。
跑黨政新聞最重要的是要有一定的累積,對各方面的政策暸解,對黨政的人脈熟悉,都要有累積,這就是黨政記者之所以為首席的原因。假如沒有建立好相當關係(務實地說,看你有沒有寫過什麼像樣的東西?以及,知名度、口碑等等),那些大官會願意跟我們講話嗎?會理我們嗎?又如果談吐低俗、問題幼稚,他根本連搭腔都懶得。因此黨政記者首先必須是一個令人看重而且願意對話的人。
採訪主任明明看到他身邊有一個符合這樣條件的人,卻想盡辦法去找別人來做。我的表現余先生看得到,採訪主任更是天天看得到,卻不情願指派我接手。為什麼?他說不出口而我非常明白的原因是,他有危機感。按照當時報界的慣例,黨政記者既是首席,距離採訪主任就是一步之遙。我若留在國會線,缺少黨政線資歷,就不會即刻調升採訪主任,而有緩兵作用。何況在此之前,老闆已經升我為採訪組副主任,簡直就直接威脅到他。後來知道,這項任命竟然是老闆不顧他反對,執意做的決定,使他一肚子不高興。凡此種種,都使他對我產生心結。
這就成了我的尷尬和苦惱。坦白說,我與採訪主任的互動非常好,我由衷服氣並服膺他,我們合作得非常愉快,至今我都還認為他是時報歷來最好的採訪主任和總編輯。他是受戰亂影響的一代,出身行伍,但自修有成,而且是非分明,處事公正,決策明快,只因個性內斂,不善逢迎,和老闆之間時起爭論。在余先生的世代交替計畫下,他屬於老一代,余先生希望新一代快起,他則在意老一代的人心和公道。他們大人之間的事我插不上手,只能埋頭做自己的事。後來到了我進入核心圈的時候,我不自覺地變成了他,形成了與余先生矛盾的緣由之一。我默默顧了老一代的公道,沒有順著余先生的鋪排(在速速讓前輩一一過場之後,由我接班總編輯),拂逆了他在我身上的用心,這是後話。
1976年4月同仁歡送採訪主任張屏峰(二排右七)離任,由總編輯歐陽醇暫兼,功能是為我(二排右四)鋪平接班道路,七個多月後余先生完成了採訪主任世代交替的計畫。然而接著的總編輯世代交替計畫,既受挫於我的政治不正確,又受挫於我對昔日長官的溫情主義。然而我甘之如飴,無怨無悔。
尋思國家走向與採訪方向》
由於黨政機構太過封閉,儘管我總有辦法鑽得出獨家新聞,但還是不容易表現出特色和新意。我覺得應該要有計畫地找到一些方向,根據這些方向去發掘內容,再以這些內容去獲取反應,這樣既可充實黨政新聞,或還可發揮黨政新聞影響政策走向的功能。這樣的黨政記者好像做得才有意思。
正好國民黨即將在1976年11月舉行第十一屆全國代表大會(簡稱十一全),這是蔣介石故世後第一次的中國國民黨全國代表大會,在這次大會中,蔣經國將正式接續蔣介石成為國民黨的領導人,只是名稱不叫「總裁」,而稱「主席」;並且將改選中央委員、中央常務委員,組建新的領導班子,開展蔣經國時代。處在歷史轉變的關鍵時刻,十一全大會在蔣經國接任國民黨主席之後,國民黨如何興革?有何走向?許多歷史包袱如何鬆綁?新的國內外形勢如何因應?以及十一全大會該怎麼開? 都是可試圖找尋答案的問題。
政治興革是我的專欄主題》
我決定在會議之前,探討國民黨面臨的各種問題。從這幾年採訪國會的歷練裡,我已經看到台灣政治未來應該有的走向,此刻正好可用在黨政新聞的發揮上,並試圖再往前邁進一步。所以一方面我繼續採訪了很多人,一方面也在揣度,蔣經國從行政院長到如今出任艱鉅,到底在想些什麼?他必定有自己的想法,我們應該怎麼樣去想像他的想法?或者應該怎麼樣去充實他的想法?或是給予他某些靈感?這是我當時最想扮演的角色。別人不可能有機會這樣做,尤其他的幕僚也未必方便做,其他人更不敢講話,作為一個媒體重要路線的記者,是不是應該要做點這類的事?所以我就以對國民黨期望的方式寫了很多文章,甚至常常推出系列專欄。
十一全之前發表的系列專欄。
11月12日,國民黨第十一屆全國代表大會開幕。我是主跑,邀傅依萍副跑,她是政治大學外交系畢業、胡立台的太太,在我任內進到採訪組,跑外交線的記者。一般開會的新聞我們分著處理以外,我每天在二版左欄撰寫一篇兩千多字的專欄。那時的報紙才三大張,二版左欄是很重要的版位,在社論的對面,通常是名家的專欄版位,不過早已對我開放。儘管如此,每天一篇主題文章,對大會做深入觀察,提出看法,甚至批評,也相當吃重。這時候我比跑國大的時候多了不少尺度,或者說,透過我在工作上的成績,無形中已為自己爭取到比較大的表達空間;也可以說,要謝謝報社默許了我一些特權。開幕第一天,我以「向先烈的開創精神找精神」打頭陣,後來還寫了類似「寄語黨員代表不要歌功頌德」、「有容乃大-國民黨應如何與黨外人士相處」、「充實與培養新血的正常途徑」、「造勢制變與健全黨務之道」這樣的內容。
蔣經國說:「他所寫的就是我心裡想講的話!」
有一天會議中場休息的時候,余先生從前面中央委員的座席到後面來找我,很神秘地把我拉到牆邊,壓低著聲音告訴我:「天瑞啊,剛剛,就是剛剛,經國先生特地從他的座位走到我面前說:『紀忠兄,你們有個叫周天瑞的記者,你告訴他,他所寫的就是我心裡想講的話!』」余先生說完還不忘叮囑我,千萬不要說出去。
中山樓議場內景。越重要的黨政要員越坐在前面,記者席位在後方。那日中場休息的時候,余先生急沖沖地走過這條長長的通道,幫經國先生傳話給我。
事實上,由於我不是一個馴服的記者,早就被情治單位盯上,他們堪稱我的「忠實讀者」,在情治檔案中已經累積了一大堆我的「罪證」,有關他們指我為「分歧份子」、「黨外同路人」、「台獨份子」、「中共同路人」的說法時有耳聞。這幾個月我在報上寫的東西,大張旗鼓,連篇累牘,說是期望,反過來看,就是批判,尤不為國民黨所喜,認為「離經叛道」、「妖言惑眾」、「譁眾取寵」,定不在話下。但如今聽到他們的老闆這樣講,沒有別的,只覺心裡稍微舒坦了些。
到了閉幕典禮,蔣經國當然要致閉幕詞。我們在立法院聽過蔣經國那麼多次施政報告,他從來不會照書面內容唸稿,我們必須有一套快速筆記的本事,因為他的口頭報告往往會有重大的政策宣示。這一次致閉幕詞他必也不會照稿唸,所以我們的工作就是埋頭快速筆記。
一篇令我落淚的閉幕演說》
那一天,記著記著,突然覺得怎麼那麼耳熟?原來他口頭講的全是我寫過的內容,甚至一字不差!我的心情真是複雜萬端,一邊繼續不停地記,一邊眼淚不由自主地掉了下來;既怕弄糊筆跡,還不想讓別人看見;等他一講完,趕緊收住眼淚,內心久久不能自已。幾天前聽了余先生轉述蔣經國的話,當時我還非常平靜,就像平常聽見讀者誇讚一樣,只不過他這個讀者比較大罷了,沒有什麼太強烈的感覺。但是此刻不一樣,我不是聽到泛泛的誇讚,而是實實在在經歷到,國家領導人把我寫的內容一句一句變成他的主張,用他的語言語氣,在這麼關鍵的時刻、這麼重要的場合叮囑他的同志,標舉他未來的走向。可見他不但曾仔細看過,而且深深觸動到他的內心。使我感覺,我們在不同的職分上竟然想著同樣的事,有著同樣的心情,一個新聞記者與國家領導人如此靈犀相通,多麼不可思議!證明了先前的推想不假,這些時候的努力沒有白費。念及那些暗黑勢力對我的炮製罪名,而他們的主子卻用我的話在講話,怎能不百感交集!此刻我更確信他有著變革的決心,我多麼希望他能加以實現。
十一全寫的最後一篇專欄。
回到報社,我以「革命未竟之前 大會永不閉幕」為題,寫下十一全大會的最後一篇專欄。文章說,一般慣常在重要會議結束後,總不假思索地套上「成功」或「圓滿」的字眼,實犯了觀念上的嚴重謬誤。會議的結束才是行動的開始,所以我開宗明義表示:「中國國民黨第十一次全國代表大會,沒有成功,也沒有閉幕,它所譜出的是一闋「未完」的樂章。」秉持當時跑黨政新聞的初衷,賦予十一全大會最終的矚望,留下最後的寄語,但不知是否能再一次與經國先生有心靈上的交流。
十一全閉幕前一天,黨代表投票選舉中央委員,之後紛紛賦歸,記者們在難得冷清的會場等候開票。突然蔣主席從後台走進會場,記者們自然迎向前去。我問他滿不滿意這幾天開的會? 他看了看我的名條說:「喔,周天瑞,我知道你。」接著又非常和藹地說:「對於會議的看法,明天在致閉幕詞的時候,我會好好告訴大家。」第二天便出現了那番談話。作為國家領導人,經國先生不輕佻、不驕狂,倒是挺會賣關子的,居然碰上了連個暗示都不給。
(左)新生報王杏慶(南方朔),(中)台視廖蒼松,(右)中時周天瑞、傅依萍。
那時,我認真寄希望於國民黨改革》
1970年代臺灣還處在威權統治時期,但是教育和經濟發展的結果,社會已經開始鬆動甚至躁動。當時還無法成立政黨,黨外力量也才剛剛萌芽,但看得出來民主是台灣唯一的出路與必然的趨勢,我以一個戰後出生、受到完整學院教育的外省子弟,有幸躋身重要媒體擔負主線新聞採訪,自然願意善盡言責並寄希望於國民黨改革。我甚至很沉重而明確地表示過:假如不主動及早改,將來會被逼著改;當被逼著改的時候,就會無法掌控而失去節奏感,情況會更糟。那些年發表的文章,1978年曾由遠流出版社集印成冊,書名是《政客.政風.政治家》。
升上採訪主任》
十一全開完一個多月後,我於1977年1月1日升任採訪主任,那是經過一段無效抗拒之後的結果。儘管我拜託余先生:「您要是真的對我好,就讓我好好做個記者。」在他面前,這是白說。
做記者,形同自耕農、自了漢,如何寫是我自己拿捏,上面要用就用,不然就改,再不然就丟,我也不會去爭。但基本上我還算獲得相當的尊重,比起一般的記者,擁有比較大的空間。那時候寫東西一定要能把握分寸,在這個大原則下設法偷渡,打擦邊球,走鋼索,埋地雷,箇中竅門可謂存乎一心,做得好也是一種創作,會有成就感。我既已有這樣的能耐,又與蔣經國有著奇怪的默契,豈不可以發揮更大的作用嗎?就像名報人張季鸞,若非受到蔣介石的信任,怎麼發揮他的影響?怕不早就抓去殺頭了。這不僅在中國,即使世界各國也是一樣,權者若是對智者有多一點認識和了解,知道不是出於惡意,他會聽得進去。在言論比較受限制的國家尤其如此。
可是當了採訪主任以後,再也無法像以前那樣寫文章了。因為採訪主任帶兵打仗,天天與對手全面較量各種新聞,不能自己拿起筆就寫,要給記者們表現空間。何況管人,管新聞,管行政,管內外關係,各種疑難雜症,事情很多,不可能有時間來琢磨個人的專欄,即使做也一定大打折扣,而假手於記者做的,往往有所不足,少了原味。所以我的名字就從報面上消失了,如過去那樣的效能幾乎歸零。
顛簸人生的開始》
其次,過去純粹做記者不必時常和老闆接觸,但是採訪主任要參與決策,並隨時被余先生召去談話、商議、聽命,無所逃於他的掌心。余先生確實對我相當器重,常交付包括採訪部門以外的事給我,而我也總能使命必達。但在重要的人事和新聞決策上,真正的總編輯是他,必須他說了算。畢竟我們相差三十八歲,總有一些思維落差和世代矛盾;職務上我們中間還有其他長官,包括總編輯,我也不便、不慣直達天聽,無視於他們的存在,便與余先生之間還是有一定的距離。因此不免和他發生爭辯甚至爭吵,甚至多次負氣請辭。這樣,和余先生的關係就會逐漸改變,也會形成他的困擾,我雖不願,卻是無奈。一年後他把我換下來,過了一年又要我回任,再過一年半索性流放,都與此有關。
(五之三)
水深不妨流水過 山高豈礙白雲飛
一一南宋道川禪師
陳儀深館長與作者訪談情形。(圖/陳昶安)